陳亞萍
摘要:《義經記》共八卷,作者不詳,是成書于日本室町時代(1336-1573)初期的軍記物語,其描寫了日本平安時代末期武將源義經悲劇的命運。本論文以《義經記》為考察研究對象,運用文學發生學的相關理論和方法,從比較文化學的角度,對《義經記》中的中國文化因素進行考察和分析,試圖從一個側面揭示中國文化對《義經記》的發生所產生的影響。
關鍵詞:義經記;源義經;中國文化;史記
《義經記》中滲透著諸多“中國文化元素”,如其中許多諺語或成語,都不同程度地涉及到了我國古代的名人或名事,而且其思想內涵明顯地帶有中國文化的色彩。因此,研究和分析《義經記》中的中國文化因素,可以了解和把握日本古典文學對于中國典籍乃至中國文化的容受和吸納程度。
關于日本中世時代的軍記物語,除《平家物語》之外,還有其他諸如以“記”冠名的《源平盛衰記》、《將門記》和《義經記》等。《義經記》如同其書名所示,描寫了源義經短暫的一生。因此可以說,《義經記》是以源義經為主人公的傳記文學。關于“記”這一題材的文學作品,追本溯源可以發現,與這些傳記文學相似的中國古典文學當屬《史記》了,然而,《義經記》的“記”與《史記》的“記”是否關聯,暫且不論。但是《義經記》的某些創作手法卻與《史記》如出一轍。中國古典小說以及日本軍記物語對于其主人公以及主要人物的描寫,一般要介紹其姓名、故里、家族等。《義經記》對于源義經和武藏坊弁慶等人物的描寫皆是如此。《義經記》先由中日兩國古代著名的武將而引出以勇武著稱的源義經,隨即介紹了其父源義朝以及源氏一族在“平治之亂”之后的情況。《義經記》介紹源義經的家臣武藏坊弁慶也遵循了此法。《義經記》以時間為軸,圍繞源義經的一生敘述了諸多歷史事件,最后以源義經的自盡作為作品的終章。這樣的敘事結構也符合了“紀傳體”文學的一般構造,亦即與《史記》的敘事結構相似。另外,《義經記》還嫻熟地化用了中國的典故。眾所周知,《史記》第二卷《世家·留侯張良》中,張良“博浪刺秦王”、“圯橋進履”、“黃石老人贈《太公兵法》”這些情節充滿了濃厚的傳奇色彩。然而,日本軍記物語《義經記》卻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張良和“六韜兵法”,根據作者的描寫,源義經讀六韜兵法后,能越九尺之高墻,擁有了神一般的超能性。但根據日本民間關于源義經的傳說,源義經并沒有讀什么“六韜兵法”,他的武藝是“烏天狗”所授。那么《義經記》的作者為什么這樣寫呢?筆者以為,這其實是作者向讀者暗示了《義經記》與《史記》的關聯。在一定意義上來說,這是中國文學對《義經記》浸潤作用的表現。
一、《義經記》的“俠義精神”與《史記》
《義經記》對于源義經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融合了作者多方面的文化修養。當然也包括作者的漢學教養。也可以說,《義經記》中源義經的形象是一個集多種形象于一身的集合體。即源義經是一個擁有“貴種”身份,重視人之情、忠勇雙全、深懷慈悲之心的超能英雄和軍事天才。而《義經記》也反復提到了張良和樊噲,因此深入分析可以發現,作者之所以這樣描寫,是因為《義經記》的成書在某些方面受到了《史記》的影響。
根據日本鐮倉時代編纂的史書《吾妻鏡》記載,源義經擁有天才般的軍事才能,但其在政治上可以說是一個“庸才”,因此可以說歷史上的源義經完全是一個日本版的“韓信”。然而在《義經記》作者的筆下,源義經的經歷頗具傳奇色彩,其人也頗具“豪俠”氣質,重情重義,他對兄長有情義,面對“人情”與“義理”的糾葛,他選擇了“義理”,但也并未放棄“人情”;源義經對妻妾有愛,對部下有體恤之情,與部下同甘共苦;源義經對其他人有深切的同情之情和憐憫之情。從勸修坊對源義經的贊揚之詞中可以看出,源義經是世間少有的懷有慈悲心和同情心之人。源義經在逃亡時為了不給其他人造成麻煩,經常繞道而行。在逃亡過程中,對勞苦的民眾也給予了深切同情。
在《義經記》中,源義經是源義朝和號稱貌不輸李夫人、楊貴妃的日本第一美人常盤之子,且其容貌清秀,亦即“貴種”。源義經去奧州投奔藤原秀衡的途中,打強盜、收服家臣等,表現地異常勇猛。再次上京都,源義經得兵書、收服“惡僧”家臣武藏坊弁慶,表現了源義經的智勇雙全。源義經義無反顧地幫助兄長消滅平氏一族,然而遭人讒言招致兄長猜忌,被全國追捕。受盡磨難達到平泉,卻終究逃不過自盡的命運。縱觀全文,《義經記》描寫的源義經在性格和形象特征上與《古事記》中的建速須佐之男命、大國主神和倭建命等英雄有著相似之處,并且在性格和命運方面,類似于倭建命。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義經記》中的源義經形象參考了《古事記》中的神話英雄的某些特質和骨架,然后被賦予中世時代英雄的特征。當然,《義經記》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觀念等也與日本古代神話中體現的英雄觀是相通的。
然而不同于倭建命等神話英雄的是,《義經記》中的源義經重情義,有同情心。雖然武士初期的道德觀念“弓箭之義理”亦強調“武士不僅要懂得在戰場上廝殺,而且還要具有憐憫之情”。《世境抄》中亦有“殺乃丈夫之義理,憐憫乃武士之情;手中殺而心中不害,是謂武士之情也”(1)的論述。但是很顯然,《義經記》作者筆下的源義經不僅具有“武士之情”,而且還具有“豪俠之義”。
司馬遷在其《史記》中描寫了形形色色的英雄豪杰、俠客謀士。而其最為推崇的是那些游俠身上所體現的“俠之大義”。即“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成,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2)。“救人于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德,義者有取焉”(3),司馬遷認為俠者應該是救人于危難的有義之人,有義之人必有惻隱之心。然而不只是游俠,《史記》中的英雄豪杰皆有游俠之至情至性的一面,例如項羽。在項羽身上,俠之重情義的精神也得到了體現。
因此,根據《義經記》作者的啟示,不難看出,《義經記》中源義經所具有的這種“重情義”的“俠義精神”與《史記》所表現的“俠義”觀有某種相通之處。并且日本中世的軍記物語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史記》的影響,因此也不排除《義經記》在思想方面受《史記》影響的可能性。
二、《義經記》的忠義觀與儒家思想
《義經記》描寫的源義經是忠臣良將的代表,他在少年時代就確立了為天皇盡忠的思想,并且在其后的經歷中也踐行了忠義。然而,當“忠于天皇”這一“義理”與“人情”產生矛盾時,源義經選擇了踐行忠義,但是他也并沒有放棄“人之情”兄弟之情,而是選擇了隱忍與被動逃避,放棄了對兄長的反抗。由此可以看出,《義經記》主張武將、武士對天皇的絕對忠誠。
事實上,《義經記》所主張的“對天皇絕對忠誠”這一忠義觀念日本自古就有,它源自于“萬物棲息神靈”的萬物有靈意識和經農耕祭祀活動把“靈”人格化,使其產生的崇拜自然神和祖先神為主的原始神道信仰。在《古事記》等的神話傳說中,天皇是“皇祖神”天照大神萬世一系的子孫,所以對天皇盡忠是最高的榮譽。然而另一方面,日本的“忠”這一道德觀念源于對中國儒家倫理思想的容受和吸納。圣德太子于604年頒布的《十七條憲法》明確將“忠”定為絕對的倫理道德準,將天皇定為日本國獨一無二的最高首領,臣民必須絕對服從天皇。(4)
而在幕府掌權的鐮倉、室町時代,人們效忠的對象也出現了多元化,在這一背景下,后醍醐天皇試圖親自掌握武家兵馬大權,建立集公·武之權于一身的天皇親政政治,于是他以朱子學的“大義名分論”為指導思想,宣揚“效忠天皇”的君臣之道。鐮倉中、末期,朝廷為了推翻武家統治,召集勤王武士發動了兩次伐幕戰爭(“承久之亂”和“元弘之亂(1331年)”),被武士稱為“御謀反”(5)。元弘三年(1333年)足利尊氏倒戈,北條氏滅亡,后醍醐天皇親政,并效法中國東漢光武帝劉秀定年號為“建武”,推行“公家(天皇)一統”(6)政治。后醍醐天皇在做皇太子的時候,就喜歡鉆研佛學與儒學。他以儒學講壇作為掩護,集結親信準備倒幕活動。因此,日本歷史上的“建武中興”與朱子學有著密切的關系。并且《建武式目》的制定也以儒學為指導思想。
因此,在這一“文化氛圍”下成書的《義經記》,其“絕對忠于天皇”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儒學思想的影響。
三、結論
以上通過對與《義經記》形成相關聯的文化語境的分析可以知道,某些中國文化因素加入到了《義經記》作者的“認知形態”中。即作者將自己的中國文化修養透露在《義經記》觀念的表達中,亦即作者在《義經記》中所表現的意識特征與《史記》等作品類似。并且,《義經記》作者所處的“文化氛圍”中也已融入了“儒學思想”的因子。
注釋:
參見劉金才,《日本人的“義理觀”的絕對性和相對性——兼探討部分日本人對戰爭責任認識誤區的文化原因》,北京大學學報《東方文化研究專刊》,1996。
(西漢)司馬遷撰,《史記人物全傳》,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3,12,游俠列傳第六十四第1690頁。
同上,太史公自序第1796頁。
參見劉金才,《日本人的“義理觀”的絕對性和相對性——兼探討部分日本人對戰爭責任認識誤區的文化原因》,北京大學學報《東方文化研究專刊》,1996。
石田一良著,『日本文化史—―日本の心と形』,東京:東海大學出版社,1989,第129頁。
佐藤進一,『日本の歴史9―南北朝の動亂』,中央公論社,1965,第17頁。
參考文獻:
[1]岡見正雄校注,『義経記』[M].巖波書店,1959,5,6.
[2]小林弘邦、佐藤謙三訳,『義経記』[M].東洋文庫,平凡社.
[3]石田一良著,『日本文化史—―日本の心と形』[M].東京:東海大學出版社,1989.
[4]貴誌正造訳注,永原慶二監修,『吾妻鏡』[M].株式會社新人物往來社,2011.11.
[5]梶原正昭,山下宏明校注,『平家物語』[M].巖波書店,2010,7,26.
[6]佐藤進一,『日本の歴史9―南北朝の動亂』[M].中央公論社,1965.
[7](西漢)司馬遷撰,《史記人物全傳》[M].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3.12(紀傳版二十六史,周殿富主編).
[8]劉金才,《日本人的“義理觀”的絕對性和相對性——兼探討部分日本人對戰爭責任認識誤區的文化原因》[J].北京大學學報《東方文化研究專刊》,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