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夫

早年的贛江纖夫，大都集中在萬安鎮(zhèn)碼頭一帶。船往贛州縣府，必在此地請好纖夫，渡過上游的十八灘兇險水路。

駕船的人一般稱纖夫為“小工”，根據(jù)船舶的大小噸位，請到一定數(shù)量的纖夫，三人、五人、八人不等。船老板在青石板臺階的碼頭上一聲吆喝，“這里來幾個小工！”立馬便有幾十名纖夫蜂擁而來。

纖夫是男人的活兒。

這些聚集在碼頭上的纖夫，他們都是來自萬安鎮(zhèn)周邊一帶四里八鄉(xiāng)的窮苦村民，長年累月為生計行走于十八灘航道，守著這份露宿風(fēng)餐、嘔心瀝血的固定職業(yè)。這些男人的普遍特征是，頭戴一頂草帽，肩背一根纖板，腰插一雙草鞋。他們的年齡結(jié)構(gòu)從少年、青年、中年到老漢，好體格好身板是最大的本錢。纖夫分有“頭纖”和“二纖”，這兩名纖夫必需要有過人的力量和膽氣，尤其“頭纖”，還得有相當(dāng)?shù)奶铰方?jīng)驗。上一趟走過的纖路，因為水位的變化，到了下一趟又得找出新的纖路來。船老板上岸挑選纖夫，最重視的就是“頭纖”和“二纖”這兩個人物，一旦航道上發(fā)生險情，到時船毀人亡，老天爺也伸不出援手?！邦^纖”和“二纖”還得要有一付好嗓門，船老板會拍著他們寬厚的肩膀說，“伙計，喊一嗓門看看啰！”于是，那個敢做頭纖的漢子扯長脖子撕開喉嚨“么喲嗬……”的一聲喊響，其聲音的穿透力在江面上經(jīng)久不息。

船頭上拋出一根長長的粗麻繩索，纖夫們將身上的纖板掛在繩索上，這就上路了。這是一個力量和智慧的群體組合，這一趟纖路他們將生死與共，同舟共濟(jì)，面朝河灘背朝天，二百華里的十八灘水路上，幾乎是要用性命換回他們應(yīng)得的糧食和錢財。

江上人說，二四八月亂穿衣，指的是江南的天氣變化。江上人說，四月的天，鬼變的臉，熱時光屁股，冷時套布棉。烈日當(dāng)頭的灘路上，水流湍急，沿岸的纖夫們都脫去上衣，光亮寬大的脊背上冒著白白的霧氣，滾出晶亮的汗油，全身的各個部位都有一種最原始的火力在振動。那根粗粗的纖纜在他隆起的皮肉里深深地陷下，赤紅的皮肉發(fā)不出絲毫的響音，那樣種彈性、韌性有如最優(yōu)質(zhì)的黑橡膠，可以承受于它千倍的體積。

遠(yuǎn)遠(yuǎn)望去，他們黑黑的身體就像是趴在地面上的甲殼蟲，挪動得十分的緩慢，然而帆船卻在破浪前行。那是一群閃亮的雕塑，他們?nèi)缭澈镆话闩蕬以谇捅谏?，他們?nèi)缇掾话阌巫咴跒┧?，他們?nèi)琊I狼一般穿梭在灌木叢中。他們驃悍，粗獷，雄渾，他們擺動著頭顱，他們的吼叫聲，吶喊聲，氣吞山河。

依羅，依羅羅嗬

依羅，依羅羅嗬

嗬嘿嗬嘿扯起纜羅

嗬嘿嗬嘿打住腳羅

天上的雷公爺羅

地下的土地婆羅

求得你一個好風(fēng)向哩羅

請出你一個好水流哩羅

哈羅羅嗬

依羅羅嗬

船老板在船尾把牢舵柄，看到自家的船走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一開心，會喊出船艙里做飯的老板娘。老板娘來到船頭，手上打著竹篙子，亮開清麗的嗓門唱歌子，她唱一句，纖夫們便和一聲，快活得不得了。

一繡荷包才起頭喲

嗨喲嗨

五色絲線要郎挑喲

嗨喲嗨

根根絲線連情義喲

嗨喲嗨

情深意長永不丟喲

嗨喲嗨

二繡荷包二朵花喲

嗨喲嗨

芙蓉牡丹兩不差喲

嗨喲嗨

郎是芙蓉剛開口喲

嗨喲嗨

妹是牡丹才爆芽喲

嗨喲嗨

……

苦也罷，樂也罷，纖夫們?yōu)檎鞣_下的河道，煥發(fā)出了人類最本質(zhì)最原始最浪漫的男兒豪情。今日江面，早已不見纖夫的蹤影，然而，他們的精氣神在，他們的豪邁在，一如滔滔贛江恒久、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