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鴻旭


州縣是歷代基層政權,州縣官員是親民之官,民間表述中的七品芝麻官,《清朝通典》對其職責的描述為:“平賦役、聽治訟、興教化、厲風俗,凡養(yǎng)民、祀神、貢士、讀法,皆躬親厥職而勤理之。”可見,州縣主官知縣的職位之重要、責任之重大非同一般。因此,清代州縣主官的選任,絕非易事。一般科甲士子,擬任州縣,都要經歷漫長的過程。清代咸同時期,長期任職廣東地區(qū)的州縣官員杜鳳治,所著為官理政和修身齊家的《望鳧行館宦粵日記》,為此提供了生動素材。
清代選官渠道
清代州縣主官的來源渠道主要是科舉取士,并有捐納、恩蔭等各類輔助渠道。在科舉取士中,以進士科為選官最優(yōu)最快途徑。按慣例,取得舉人身份的士子,可以參加每3年在京師貢院舉行的會試。因試期多在3月,所以也稱春試(春闈)。會試中額各科多寡不同,一般為百余名或二三百名。會試四月放榜,中試者稱貢士,其第一名稱會元。此后,又舉行復試和殿試,殿試名次的排列分為三甲,一甲共三名,第一名稱狀元,第二名稱榜眼,第三名稱探花,賜進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賜進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賜同進士出身。殿試后,繼續(xù)舉行進士朝考,選拔翰林院庶吉士,稱館選。館選庶吉士入館工作3年后,經選拔考試,部分人員可優(yōu)先選任州縣官,俗稱“老虎班”。此外,3次會試未能中進士的舉人,也可以直接參加州縣官員的選任。
據(jù)研究估算,清中后期每次全國參加鄉(xiāng)試的考生約16萬人,從中選拔5000人左右成為舉人,然后會試最終選出進士200~300人左右。著名清代才子鄭板橋乃康熙秀才、雍正舉人,至乾隆年間才中進士。因官職數(shù)量有限,歷盡辛苦脫穎而出的科甲士子,選官時,仍困難重重,至乾隆年間,就有舉人積30年未獲選任、進士積10余年未獲選任的情況發(fā)生。杜風治所在的咸同時期,戰(zhàn)亂迭出,捐官泛濫,得官更是難上加難。
一年候選之路
《望鳧行館宦粵日記》的作者杜風治,并非進士,而是舉人出身,其選官比較進士,自然更加困難。據(jù)日記記載,杜鳳治獲得選任州縣官的資格后,在京候選競長達10年之久。清代由舉人任知縣的選舉方式,主要分為常規(guī)的“揀選”和“大挑”,因“大挑”屬6年才有一次的非常規(guī)選拔,杜鳳治所走的選官渠道主要是“揀選”。
咸豐五年(1855年),杜鳳治赴京城吏部辦理了揀選相關手續(xù),開始了寓居京城的“候選”生活,入館教書、代寫筆札成為杜鳳治的生計來源。這一等,整整7年,候選之路遙遙無期。同治二年(1863年),適逢京城舉行“大挑”,杜鳳治自然要抓機會參加。然而,“大挑”選任知縣也絕非易事。根據(jù)時人描述,“大挑”之時,由皇帝委托大臣主持,候選之人20人站立一排,主要“以貌取人”,大挑官一眼望去,選得相貌魁梧者3人,以知縣用。6年一次的“大挑”機會,杜鳳治未能選中,遺憾之余,杜鳳治因充任教習,稍有積蓄,于是下決心推進選官進度,出資托人花錢加捐,進入所謂“不積班”選官行列。在當時的州縣官選任過程中,一般有“候選”“積班”“加捐花樣”等形式。如果想較快獲選,從具有任職資格的群體中脫穎而出,則只有加捐,才可能進入“不積班”的實選序列。
然而,選官之路仍不平坦,依慣例,“不積班”選官者一般月選1~2人,而杜風治已經在這一選拔中排到第37輪選任。如此輪選官不中,則又需要重新輪候,再等三五年。本來杜鳳治在第37輪選官中排名第3,恰同班選官之人中有父母去世,照例回籍守制。由此,杜鳳治以替補身份,終于獲得了選任縣官的機會。這一年,已經是同治四年(1865年)。
此年又逢庶常散館,新科進士入翰林院實習3年結束,照例先選,也就是進士出身“老虎班”的優(yōu)先權。為此,杜風治又等一年,直至同治五年(1866年),適逢各省“大計”,各省報京州縣官員缺,崗位稍為寬裕,杜風治方選得廣東省廣寧縣知縣。至此,杜鳳治寓京10年的候選之路正式結束。
拜謁京中“室友”
選定廣寧知縣的杜鳳治,在10年候選的漫漫長路中,內心已經頗為平靜,并將此歸為命運,他在日記中寫道:“予幸而到班有期,皆命為之,無足憂喜。”同治五年(1866年)三月二十七日,杜鳳治領到上任憑照,憑照上書到任時限:“本年八月二十七日到任。”然而,杜鳳治并未即時啟程,而是在京做準備,其主要內容是籌錢上路和經營關系網絡。
籌錢的主要渠道在當時稱為“拉京債”,也就是通過各種關系尋求借貸,拿到憑照后的四五月間,杜鳳治所遇直接、間接、朋友推薦等借債的十余起,多數(shù)因折扣太高、人不可靠等原因未能成行。杜鳳治在日記中寫道:“自選缺后,費用層出,進項毫無,假款宛轉無成,貧至無名一錢,家中用度頃刻難緩,一日之間,屢次走索,甚于追呼。不諒至此,殊堪惱恨。”至此困難之時,忽然峰回路轉。六月二十九日,杜鳳治好友松堂來見,推薦一梁姓仆人跟隨杜鳳治履任,并且能為杜鳳治“拉京債”。此番拉債較為順利,杜風治順利借款4000兩,對扣實得2000兩。借款到手后,還債、買船、打點行裝,一應支出,2000兩很快告罄。杜鳳治在二十一日的日記中寫道:“左支右絀,思之未得其宜,更覺勞之,月內決意就道,川資尚缺,殊堪焦灼。”為此,杜鳳治只好再興借貸,先后借朋友章京圃及4個仆人近2000兩。有了這些錢,杜鳳治得以從容置辦行裝,在京訪師拜友等等。
在京期間,杜鳳治以拜謝“座師”“薦師”之名,先后3次拜訪“滇師”太子太保許慎生,5次拜訪“伯寅師”督察院左副都御史潘祖蔭,恭執(zhí)弟子禮。此外,杜鳳治更是與同輩朋友廣泛交往,在京四月,輪番與朋友、同年見面、宴飲,初相識者,字號、籍貫、簡歷詳細記錄。杜鳳治的努力也頗有效果,臨行前,“滇師”許慎生為其書寫對聯(lián),“伯寅師”潘祖蔭贊其為“中流砥柱”,并表示向廣東省內要員推薦杜鳳治。當然,借債也是開展這些社交活動的保障。杜風治也在日記中寫道:“生平何嘗如此用銀,做官真可危也。”
終于,各項準備工作齊備,躊躇滿志的杜鳳治在眾多隨從仆役的簇擁之下,在赴任購置的新船正中端坐,沉聲下令:“添雇水手,每船兩名,本船水手,另加犒賞,催促速行。”
毫無疑問,作為科舉士子的杜鳳治,其心中或許也曾有修齊治平的理念操守和“致君堯舜上”的人生理想,然而,在傳統(tǒng)社會“讀書”為仕進之途的大背景下,州縣主官的任命并不是由基層歷練而任用,而是以身資獻納獲揀選;不是因謀事興業(yè)而升遷,而是以舉債拉仆求赴任。其出發(fā)點是為官而不是為民,其落腳點是唯利而不是唯義。有鑒于此,如杜鳳治等州縣官員,斷難做好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