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木蓮……凍嘞……”
小時候,伏天的午后,酷暑炙人,這樣的吆喝聲最令人銷魂:蓮字拖著長長的尾音,似乎被熱浪黏住了,凍字急促有力,帶著霧一樣的寒氣從冰谷攀爬上來。每次聽到這吆喝聲,記憶的味蕾就會泛起陣陣帶著薄荷味兒的清涼,讓人不自覺地周身毛孔舒張開來。
叫賣聲第三遍響起時,有的孩子按捺不住開始叫身邊的大人。此時大人的反應(yīng)通常有三種:一種裝睡,怎么叫都不醒;一種裝糊涂,揉揉眼睛,嘟囔一句,別鬧,睡覺去;另一種則屬于大人中的“天使”,瞇著眼睛從口袋里掏出枚五分錢的硬幣。
木蓮凍不難做。木蓮取籽,包進紗布里,在涼白開里反復(fù)揉搓淘洗,直至涼開水變得很黏,且越來越稠,然后把盆用籃吊到門口井眼里漂著。經(jīng)過漫長的一小時的等待,再取上來時,盆里已是呈凝凍狀的木蓮了。
木蓮這東西,只有到伏暑時節(jié)才會被人想起。在鄉(xiāng)間,有些植物,就在你眼前招展,卻會被人無視——比如木蓮。木蓮是無處不在的,它喜歡攀援,比如樹木、高墻、陡坡、懸崖,到處都有它的身影。木蓮是個慢性子,它在哪都是一副閑庭信步、不忙不慌的樣子。它以氣根走路,步步為營,穩(wěn)扎穩(wěn)打。在一片荒莽之地,木蓮走得顫顫巍巍,卻也搖曳生姿。在一堵殘垣斷壁上,木蓮把自己爬成了“百足”,無數(shù)的蔓兒,無數(shù)的氣根,像無數(shù)的足扒在上面,再大的風(fēng)雨也拿它沒有辦法。木蓮與樹氣性相投,彼此是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不像別的藤,一挨上樹就往死里纏。木蓮吸附在樹上,從濕潤的樹皮上汲取水分和營養(yǎng),樹拿它遮蔭保濕護身,相得益彰。
木蓮四季常綠,葉片雖小,卻因長得密匝,烏黑油綠,小巧玲瓏,亦不乏可愛。若它爬在一堵光禿禿的絕壁或殘垣上,簡直有些討人喜了。北宋史官劉羲叟家的后花園,有塊碩大的“丑石”。其時,風(fēng)雅的士大夫們多講究在花園中栽奇石,疊假山,植奇花異卉。但這塊石頭太過“丑陋”,佇立園中,有礙風(fēng)景,讓主人頭疼。前來賞園的詩人梅堯臣出主意,建議在園中種植詩人安徽老家一種叫“木蓮”的藤本植物,劉史官欣然接受。木蓮在澤州(今山西晉城一帶)可是新奇之物,它寒暑不懼,風(fēng)雨不侵,好侍候,善攀援,再合適不過。一年之后,木蓮如青衣一般將怪石裝點得綠意蔥蘢,風(fēng)韻獨具。為此梅堯臣還專門作詩曰:“竅引木蓮根,木蓮依以植。……以丑世為惡,茲以丑為德。事固無丑好,丑好貴不惑。”
我在老家有戶鄰居,他家是老宅子,一間樓房一間平房。房東外出多年,無人打理,一直處于空置狀態(tài)。平房屋墻是用山石堆砌的,荒莽而結(jié)實。不知什么時候,石墻被一些綠色的小葉藤本植物層層堆疊、覆蓋,像一個渾圓的綠色大饅頭。起風(fēng)了,小而密的葉子俯仰起伏,像綠色的波瀾;下雨天,雨水把葉子洗得發(fā)亮,在上面籠一層縹緲的霧嵐;花開時節(jié),那白而碎繁的小花又把整個綠饅頭披上了一件白紗,清新自然,把一園之隔的我看呆了。
綠饅頭也結(jié)果實。到暑伏天,一個個狀如饅頭亦如蓮蓬的綠色果實燈籠似的掛在濃密枝葉間,不留意誰也瞅不出來。那時不知道,這果實就是形似蓮蓬而得名的木蓮。
木蓮風(fēng)雅、至趣,其果也可堪大用——木蓮凍給了我們這一代人清涼自在的夏天,更給了我們一個珍貴多彩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