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超
一個內心懷火的詩人,人世的浮塵只能讓他偶爾沉寂,那詩情終會噴薄而出。郭富山在三十年的歲月穿梭中,秉筆為旗,蘸血為墨,始終維系著詩歌之火,將生命照亮。
縱觀郭富山的詩作,其詩風與我國詩歌傳統強調的境界不同,也不講求直覺式的頓悟。郭富山在詩歌中呈現出追索靈魂的態勢,崢嶸之氣飽滿,豪蕩之性充盈,似長歌浩浩,戚戚之尤,深至心腑,借詩歌為世界喊疼。郭富山運思激憤的情懷,其詩歌續接了古代詩歌的“風骨”。郭富山以詩言志的主觀化的詩風非常強烈,不求意與境渾厚圓融。是的,直面現實的詩人內心有左沖后突的壯懷激烈,總為龐雜外物所干擾,喧囂的聲浪經常淹沒其存在。他的作品《寫給往事》里的“往事”“愛情”,不是單純的所指,郭富山不斷用一種英雄主義和感傷主義的姿態去抒寫時代經驗,以一種叛變的自我意識的表達來重述歷史真實時,直接把時代經驗轉換成詩歌內容,語言充滿張力與異質。仔細辨識,郭富山的很多詩歌靈魂的堅韌、高傲,與扼腕、低回緊緊糾葛在一起,它是生命的歌吟,是對詩人使命和人生宿命的雙重呈現。他不是簡單強調“表現自我”,而以個體主體性表現崇高與理想,以個人的聲音表達思想與情感,表達對社會歷史的獨特思考。既然詩人的“自我”是具有主體性的自我,探索和發現就成了他的內在使命和律令;而既然“自己的世界”是詩歌本題意義上的真實世界,那種既定的,一成不變的,只需要通過“形象化”而獲得具有形式的先驗真實就變得毫無意義。
詩歌不是對抗時代,更不能向時代妥協,而是穿越其間謀求靈魂的飛升。郭富山的努力正在讓詩的藝術變成器官,借以擴大視野、豐潤內心。詩歌《獻給詩人》試圖抓住內心變化新特征及表現這些特征:很多堅持不住的人已經倒下/歷史的巷道深處尸橫遍野/總有一些人要先于當代死去/一縷青煙在他們的身上/誓言般飄起或者飄落。
“飄起或者飄落”,其隱喻不言自明,兩種不同的結局卻考驗著理想秉燭者的心性。這種思想與現實的矛盾使詩人產生了“變異”,使其成為一種不在“當下”的存在。表現在詩歌文本中,就是形成了一種緩緩拉開的噬心的張力。作為美好象征的理想,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詩句中音調是純粹而高昂的,充當了救贖和啟蒙的作用,歌唱者在感染他人的同時,極易獲得精神的快感;在九十年代詩句則表現為雜沓而徘徊,如入無人之陣,遂選擇日常碎片而借以自慰;于新世紀則表現為輕柔的低語,閱歷和知性反倒讓理想之燭更加明亮。綜上,郭富山一直昂揚著理想,頑韌地追求著心靈的解脫與意志的自由,其詩不斷謀求切近現實的努力。郭富山情緒始終徘徊在鄉與城纏斗的中間地帶,在血親指認和家園回望中品嘗著“針尖上的蜜”,既靈肉俱痛,又在所難免地做一只心知肚明的飛蛾,撲向詩歌的火苗。郭富山在詩內儼然文化守成主義者,對都市化進程甚為排拒,仍然沉湎于固有的鄉村神話,還想用主觀控制時間停滯的方式守住心的家園。這種畫地為牢式的抒情理想,已經導致詩歌與時代的疏遠與淹滯,坐井觀天的心靈撫摸會使鄉土詩歌最終走向崩潰。優秀詩人應該記下“鄉愁”向“鄉悲”過渡乃至成為“鄉仇”的心靈圖景,用詩歌的道義確證歷史的變遷。欣喜的是,郭富山晚近詩作多了鮮明的思辨質素。
“總有一些人要先于當代死去”,以鮮明的批判指向混世者。郭富山的詩歌堅持在當下蕪雜的世界顯現出高貴的氣質,始終在現實中點亮內心的燈盞。以他的詩句來看,文人不激憤,實是無理想而混世的托辭。這個時代的詩歌寫作難度,表面看是見證的難度。他的詩歌是在確證靈魂的高貴,越來越關注于“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之間的關系,深入人類應有的靈魂內核,表達人類應有的生命內涵。
讀者心下疑惑,詩人郭富山何以在詩作中有種自虐自嘲的傾向呢?其實,郭富山與常人一樣有著緊張高壓的工作氛圍,現實如秋風夕陽迫近,時代如雜色斑駁,他和當代詩人遇到了一樣的精神困境——心藏圣殿,卻對現實無能為力。如此,他遠離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明朗高昂的精神脾性,憂時代之病患而血淚斑駁。如阿多尼斯詩句,“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郭富山將無比矛盾的痛苦心態外化為詩,在詩意的營造中,進取與退避交織,失望與希望共存,執著與忘世并生。他詩歌昂揚的精神真實,顯得比經驗的真實更有信度。
郭富山的詩歌頗多性情,詩句的劍光閃處而直取咽喉。峻切的詩風,給人以一種深秋遠眺、霽月高懸的悲愴感。詩作《藏》堪為例證,每行詩的首句以形式上的后置,映襯著意義上的婉轉,藏著思索的能量。類似的詩歌還有《活回去》,“把花白的頭發活成毛茸茸的胎毛/讓經歷的雨還原為云朵 閃電還原為傳說/梨花退為蕾”。雖到了知天命之年,郭富山表面的達觀開朗,掩飾不住對現實的痛切指斥。即便看起來恬淡舒朗的詩作,也蘊含了強烈的激憤之情。有時候是直接噴涌,有時候是曲折興會。詩歌《一次偷吃》就把酷烈的現實徑直引入詩歌,帶著鮮潤的生活氣息,增加詩歌的現場感。郭富山聚焦特定年代的化肥、白糖二個物象,將孩子吃化肥的味覺予以倒置為甜味。尤其是“古怪的笑聲富裕了那個貧瘠的年代”一句,增添了詩歌的藝術表現力,在予人驚詫的同時,又將人引入了沉思默想的精神世界。他的詩歌,是道成肉身,也是肉成道身。
郭富山詩歌骨感很強,頗多崇高之風。不過,郭富山詩歌中的“崇高”深藏悲愴的力道,它往往借用“激憤”的外衣來出演。詩歌中的激憤不同于憤怒,他受控于詩人內心的修為,內在的靜氣控制著外在的狂飆激情,使其詩風沒有因為激憤而走向危險的自爆態勢。對人類處境的洞察和呈現,“看法”比“看”的內容更重要。詩作《問路》中有如下三節:你認出身邊和死神攀談的老婆婆/就是你年輕時夢想送花的女孩/你發覺小時候用彈弓/擊中的麻雀 其實是一盞路燈//路標漂浮在一杯烈酒里/腳掌把道路磨得血肉模糊/你出生時帶來的水干成了鹽/你說想去趟耶路撒冷//馬路邊/你的影子在畫圈/問路的人陸續向你圍攏。
詩歌的象征空間廣闊,活脫脫呈現了詩人親歷的現實緊張感。詩人固然該直面現實的假惡丑,但藝術的說出來更顯詩人的藝術稟賦。好的詩歌必然驅策含蓄來點燃中國智慧的芳香。多數詩人提筆前心中各個有,下筆卻大煞風景。須知,詩有別裁,更要有別趣,詩歌的技藝性需要探尋。保羅·策蘭說,詩歌從不強行給予,而是去揭示。強予者,詩人直接理念先行,為讀者作價值判斷。揭示,就是去蔽,揭橥事物之豐富性,引人進入沉思自由之境。《問路》一詩巧妙把想象與真實結合,使實中見虛,虛中見實,是詩人學力和才力的外化。郭富山詩作注重虛實相生,不僅講“神與物游”,還追求“思與境諧”。他對韻味、意境、情趣的講究,成為其美學的核心要義。惟其如此,郭富山的寫作才有別于一味勤奮的詩愛者。
郭富山的近作越來越注意融合知性與經驗,搭建多維的藝術空間。他的詩歌起自情感,又注入理性的節制。在經驗處理上,他多從淺表經驗入筆,這種日常散點觀察和場景敘事,但不讓經驗淪為人云亦云的工具,而是去喚醒新意;也經常引入深埋經驗,將人生歷練升華為智慧。這二種處理方式,使郭富山的詩歌宏觀與細致并存。他詩歌的成型,不作事先預設,而在寫作中如行云流水隨物賦形,其詩如敏感的物質在鍛造中漸漸成體。郭富山有首題為《這個冬天我再次搬出租來的家》的詩作,讀來讓人顫動欲淚。這首私語化“遣興”的作品描摹了生命之輕背后的沉重,隨心筆到,情緒滿載到了超載的程度。詩作不斷展開凄涼的場景,仿佛在用鈍刀子割活肉,直至最后一節,詩的整個意義才彰明昭著,得以最圓滿的表現。在郭富山看來,現實如若重病纏身,藝術應生出雙翼,完成對人生的解救。郭富山的詩歌不抖機靈,也較少虛浮的想象,多徑直采用道擊目存的方式,直尋生命的意義。他的詩作,既有心靈的波動,又含聲音的律動。此類的詩作深有情趣,彰顯了郭富山借物寫心、形諸筆端的能力。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郭富山以騰空自我來寫真我。他的詩作仿佛在寂靜的斗室仰望遼闊的星空,內心涌動著澎湃的大海。小鎮系列詩歌如《小鎮支書》《小鎮國罵》等,以獨特的敘述視角展現出世界的冷酷荒蠻和生存于其中的人物的孤獨、扭曲與痛苦。更進一步的是,譬如《有一種痛,在嗚咽下》式的詩作,“銀行的賬戶顯然比詩歌/更有魅力……而嗚咽的人仍然愿意相信/詩歌依然是他最華貴的食物”,切入了時代的深夜,展開了深入的詩性思索。海德格爾在《詩人何為?》中所說:“在此夜之夜半,時代的貧乏是巨大的,貧乏的時代甚至更加貧乏,它不再能體驗自己的貧乏。”郭富山似還沒有用出洪荒之力,來面對時代的流弊,他還需要改變經驗圖式,繼續燭隱發微,以強化詩歌的當代性。
很多詩人在描述自身從事的行業時,或在瑣屑之處打圍,或者人為拔高行業的屬性,入骨入肉的詩寫較為少見。而郭富山涉及工作范圍的詩歌質量上乘,《審判》就是其中之一。整首詩的格調端肅、憂郁,探入生命世界的幽微之處,成功地把一個莊嚴肅穆的法壇擴大為全人類的精神處境。詩的起首,從法官的日常生活起筆,逐漸宕開筆墨,為與其有關的人們“畫像”,并讓他們的靈魂顯影。讀到詩的結句“天已明亮,晨鳥開始唱歌/有請審判長/入庭”,我們仿佛見到了一個徹夜思謀與靈魂搏斗的詩人形象。于此,行業只是作為背景存在,郭富山超越了正義與非正義的范疇,也超越了法學的界限,將其延展到叩問人類的苦難和精神困境。這樣的詩歌藏有高古蒼勁的音勢,它源自詩人的大情懷、大悲憫,穿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度,鑄就了詩歌的崇高美。
郭富山要盡可能避免在詩歌中直言外露,要適度控制情緒,避免讓過重的理念傷害詩質。詩歌本質上是一種慢和輕,唯有恰切地假借慢和輕,才能實現詩歌的德行與美學的生命完成。希望郭富山在現實中首究大道,詳勘現實,在大時代滌我塵襟,繼續鍛造得于心、應于手的詩藝,讓詩成為富有“生氣與靈機”的高級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