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長大

粟溪的冰

①

我與弟弟不是雙胞胎，但巧的是我們是同月同日生的，他剛好小我兩歲。他從小便特別粘我，我也很疼他，不管去哪兒，都帶著他，經常還背著。

我5歲、他3歲那年，我們一起在家門前的池塘邊玩，他不小心掉進了水塘里。我用盡力氣拉他，但是穿著棉襖的他吸了水后越拉越重，我一著急，也跳了下去，想抱他上來，可怎么也抱不動，他不停喊“姐姐”。漸漸地，我聽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我自己也慢慢失去了意識。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好多人圍著我們。母親大哭，我第一句話是“弟弟呢”，然后掙扎著要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還緊緊地攥著他。他醒來后，開口就喊：“姐姐！”

我后來才知道，幸虧穿了厚厚的棉襖，我們浮在了水面，逃離了死神。從那以后，我覺得我們的感情更深了。

日子如家門前的那條小溪一樣歡快地流逝，我們就這樣牽手偎依度過了童年。我那時想，我和他這輩子都會是最親的人。

我上高中時，為了節省費用，住到了學校附近的舅舅家。那時，他已是高我一頭的小伙子，每個月都會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穿過幾個山坡和長長的河堤來給我送米。母親養豬多，家中糧食緊張，我要他少送些米來，他卻悄聲對我說：“舅媽是精算人，如果我送的米少，你說不定要看臉色的。沒事，我可以跟村里的叔叔們去建房子，掙錢買米。”他此時其實不過15歲，由于眼睛高度近視，家中拮據，沒人給他配眼鏡，他由此輟學在家，跟著村里的長輩到工地賺錢補貼家用。

②

上大學后，我從大一開始就拼命掙錢，養活自己，盡量省下錢來給他用。

我找到舅舅，要他幫忙送弟弟學一門技術。舅舅幫著找了一個做汽車美容的師傅，我把錢寄給他交了學費，弟弟便正式做學徒了。考慮到他眼睛不方便，我又努力擺地攤掙錢，帶他到省城配了質量好的眼鏡。

我更加努力掙錢，希望給他開一家汽車美容店，可惜力量終究太小，到我大學畢業時，存的錢根本不夠給他開店。我非常自責，他反過來安慰我，說他其實不怎么喜歡做汽車美容這一行，店可以以后再開。大學畢業后，我在南京找了一份工作，生活一穩定，立刻就把他帶到了身邊。

由于學歷低，我又不想要他去做苦力，他便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很著急，我卻突然開心起來，因為我覺得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給他補習功課，彌補他早早輟學的遺憾。

在陌生的城市里，我們姐弟倆相依為命。我白天上班，他在家自學，幫我做點家務；晚上我回家給他補課。周末的時候，我們會騎上自行車一起出去玩，在古城的天空下，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就在這時，母親來電話說，有人給弟弟介紹女朋友。我這才恍然驚覺，自出生起便與我相伴成長的他，已經是23歲的青年。

很快，他結婚了；又很快，他做了爸爸。聽到他的一樁樁喜事，我從心底里覺得開心，把手中所有的積蓄都寄回家，讓他順順利利地結婚，開開心心地做爸爸。

我又給了他一些錢，讓他們在家鄉開個店謀生。弟妹是個能干的女子，他們很快在一個旅游景點開了家飯店，生意很好。

直到此時，我才真正松了口氣，覺得他總算是走上了人生的正軌。我這才開始考慮自己的事。

③

我結婚了，老公也是本鄉的人，我們便從南京回到了家鄉，在省城開了家建材店。由于經驗不足，賒賬太多，我們的資金鏈一度脫節，只好四處借貸，勉強維持。此時，弟弟的生意卻越來越紅火。即便這樣，我也不曾開口跟他借過一分錢。可是，我卻發現他對我的態度漸漸改變，有時說不上幾句話，就會對我不耐煩，有時還吼起來。

我看著他這樣，心中驚訝，可仍舊只是笑笑，心想當年的跟屁蟲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有了自己的家庭，不錯的事業，還有了堅毅的主張，不再像之前那樣什么事都來找我這個僅比他長兩歲的姐姐了。

可是，沒多久發生的一件事，他的態度終究還是讓我如同跌進了冰窖。

事情其實很小。那天，我和老公回老家縣城的車管所給新買的車上牌，稅款超出了我們的預期，我們帶的現金不夠，我只好打電話給弟弟，要他送錢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開口跟他借錢。

他說他正在店里忙，要下午才有時間。我不忍心責備他，可直到下午四點多，他還是沒來，我再打電話，他說他忘記這事了。

從他的店趕到車管所，不過半個小時，我問他能不能現在就過來，他立刻就拒絕了，說現在正是店里準備晚餐的時間，客人馬上就會多起來了，他得做生意！

那一刻，我的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這難道就是我一直以來疼愛有加的弟弟嗎？從小到大，我總是盡最大努力保護和幫助他，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我都不曾求他幫忙，因為怕麻煩到他，我從來不忍心讓他受累。可是，在他羽翼豐滿的今天，對于我的一個小小求助，他竟如此冷漠地拒絕了！

④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此后的幾天里，我幾乎粒米未進。我的心突然就空了，他在我心頭的那個位置，原本溫暖豐盈，如今猛然抽去，生疼如刀割。

雖然后來弟妹打來電話一再道歉，母親也一再苦勸，可是我的心涼了！自此，我對他形同陌路。有他的地方我立刻掉頭就走，甚至連父母家，我也極少回去，因為一回家，母親就會絮叨他對我的歉疚。

直到一年多后外公去世，我們都去參加葬禮。看到我，他喊“姐”，我的心瞬間抽搐，連忙避開，裝作沒聽到。他便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我，想走近，卻又不敢的樣子。

天熱，聽說我食欲不太好，他回飯店熬了皮蛋瘦肉粥和冰凍綠豆水要母親端給我。生怕我拒絕他的好意，隱瞞了是他所做。我其實知道都是他親手做的，我喜歡在綠豆水里加一點點鹽，皮蛋瘦肉粥里有鯽魚湯的鮮味，也是我喜歡的。他熟悉我的喜好，一如我熟悉他的手法。我的心，仍舊是痛的，眼淚嘩啦嘩啦地流。我發現自己仍然心疼他，想他歉疚的心會不會太為難？可我的傷痛也還在，我們的關系就僵著了。

兩個月后，是我和他共同的生日，他給我發短信：“姐，你一定要到我這來和我一起過生日，我們從小都是一起過生日的。”我的眼淚又來了，可我還是倔強地刪掉了短信。

生日那天，我正在飯店里和朋友們慶祝，突然接到弟妹的電話，說弟弟突發心臟病送省城急救了。我拔腿就跑，一路握方向盤的手都在顫抖，淚如雨下。趕到醫院，看到急救室的門緊閉，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就在那一刻，我想，他再大的錯，我也不生氣了，我對他，從來都只有愛的呀！

他醒過來了，醒來后第一句話就是喊“姐姐”，就像30年前我們跌入池塘的那次。我抓著他的手，他說：“姐，對不起，我不懂事，我以后會懂事的，只求你不要不理我。”我哽咽著拼命點頭。

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從那次我生了他的氣，他從此日日自責難過，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多次在夜里大喊“姐”。

這個30多歲的傻孩子，想賴在親情溫暖的懷抱里永遠撒嬌，直到有一天失去，這才大吃一驚，明白這份情感的寶貴。

其實，弟弟，我一直在等你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