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馬里
你上了幾天學,寫了本書,要和一位大學教授結婚,就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覺得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但是,我親愛的,你是從這個肚子里出來的。
一個不愛自己母親的女人是一個迷失的女人。費蘭特的《失蹤的孩子》(那不勒斯四部曲大結局)中,萊農的大姑子,出生優越的教授馬麗婭羅莎對她這么說。
小說進行到這里的時候,主角(敘述者)萊農也已經33歲,為了多年渴望而不得但突然夢想成真的情人尼諾,毅然離開曾給了她闊綽(但同時也是精疲力竭的)生活的丈夫彼得羅。她大字不識的瘸腿母親伊瑪科拉塔得知此事,連夜坐車從那不勒斯趕到佛羅倫薩,給了女兒一個耳光,甚至拉著女兒和女婿的手強行讓他們和好。連憎恨妻子的丈夫都對丈母娘對待女兒的粗暴方式震驚不已,驚惶地對妻子說“你不應該得到這樣的對待”。
那是1978年的意大利,出版了一本小說的萊農熱烈投身公共討論,在家庭領域也成了遲到的娜拉;她的好友莉拉已經成立了一家電腦公司,擁有了所有人懼怕的新力量;而她在青年時代曾熱烈信仰的左翼理想已經千瘡百孔;她的大姑子可以說是左翼運動的圣母人物,私生活領域簡直不能更先鋒,但四部曲里也只有這么一處地方,她面對萊農不由分說地捍衛了自己資產階級做派的母親。
這句話于我也猶如夢境破裂的一道細紋,就如你的意識在破曉時分已經先于靜止的身體覺醒。我的一部分仍會追隨萊農和莉拉的故事呼嘯而去,直到她們落入惆悵又必然孤獨的晚年;但另一部分的我已經可以辨認出這場催眠般的閱讀過程中,自己瘋狂渴望投射的是什么,并在其中想僥幸逃脫的是什么,同時有一種毫不羞愧的喜悅。
我是在病房里完成《離開的,留下的》(四部曲的第三本)的編輯工作的。父母親相繼重病接受手術,我分別在男性病房和女性病房陪護,見證了男性和女性身體以幾乎相同的速度走向衰敗。第三本里,萊農成功離開了故鄉,莉拉留下了。我當時的狀態也有點像這種對立,生理和心理都痛苦地想從遺傳的鐵鏈上逃離,但實際情況卻是,你只能留下,并戰勝留下的恐懼。
萊農的公公圭多·艾羅塔是一位備受尊敬的教授,在她心中象征著理想的男性權威(和她身為門房的父親是兩種對比),萊農只有到第四部里才能看到這種權威的光澤的短暫和脆弱。在病房里,面對父親身上插的各種導管,我也有一種權威被撼動的失落感。
但對于我母親,在她準備手術之前,我替她準備衣物沐浴。這是成年之后很少能再次見到母親裸體的機會。面對那日漸松弛的形象,即使在那極度焦慮的片刻,還是能體會到一種震顫:即使從來都忽略你和這具軀體的關聯,但它(她)明白無誤地,就是我的起源。
小說里,萊農一直為自己母親瘸腿、粗俗、沒有文化、勢利……而自卑,在她母親后來快去世之前,看著那曾經肥胖而笨拙的身體在白床單上日漸干枯,萊農一度覺得自己像一塊石頭下的蟲子,“受到保護,同時也受到擠壓”。
在某種程度上,她的婆婆阿黛爾一直是她更想獲得的那種母親,直到阿黛爾面斥她“經常失控、不理性”,并且拒絕讓自己的兩個孫女和萊農接觸。萊農在那一片刻意識到之前的自我投射的可笑,她對婆婆說:這么多年里,我一直覺得,你是我想要的那種母親,但我錯了,我母親要比你好得多。
以私心來看,這是萊農在我心中比莉拉要真正迷人而強大的時刻,萊農對母親的捍衛,正是源于她長久以來的迷失。莉拉和她母親農奇亞之間從來就沒有那些耳光、撕扯和毫不留情的批判,因此,莉拉沒有走過每個人都可能要面對的這段歧路,她的優越讓我們感覺陌生。
你上了幾天學,寫了本書,要和一位大學教授結婚,就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覺得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但是,我親愛的,你是從這個肚子里出來的,你本質就是這樣的,你尾巴不要翹得那么高。你永遠不要忘了,假如你很聰明,那也是我生的你,我和你一樣聰明,或者比你更聰明。假如我有你這樣的機會,我也會和你做一樣的事情,明白了嗎?
——萊農拒絕家人讓她和未婚夫在教堂結婚的建議時,她母親以其一貫的毒辣口氣對她說了這么一大段,而之前和之后的大部分時間里,這個小個子女人幾乎都是在沉默地履行自己作為一個母親(其次才是妻子)的身份。她的話刺破了讀者對她的忽略,從側面也說明了萊農一直的迷失。
母親的在場。起源的回歸。
我母親在病房里的時候,倒也沒有變成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只是本能地關心我父親術后的康復情況。但我必須承認,因為性別的原因,我對她的身體性的痛苦從來不敢、不曾追問太多。一直以來我習慣接受了這一點,像面容受傷的人恐懼鏡子。直到醫生例行詢問她的病史,我才知道我母親一共流過兩次產(而不是一次),因為政策的原因,結果是她只留下了我一個孩子。
“哈?”當著醫生的面,第一次知道真相的我驚訝地轉過頭問她,仿佛是面對一個陌生的女人。
如果我們在四部曲里徘徊足夠久,就會發現那不勒斯四部曲本質上并非“女性”的小說,別忘記這部小說擁有數量可觀的男性讀者,包括諸多男性作家的評論和回應也是這本小說在全球接受史的一部分。
費蘭特的野心從來不止于描寫一種女性的處境,女性的命運。不同的評論者看到不同的東西,有看到女性的反抗;有看到萊農象征的那種不斷去成為的、生成性的力量——盡管這種力量大多來自她和莉拉天賦的懸殊;還有的看到“知識”的重要性,知識讓萊農一步步擺脫被動,或者說接受自己一直以來的被動。
也有人,包括最后的我,看到的是和自身起源或者局限的抗爭。對于萊農而言,她的瘸腿母親意味著自己的起源——出身、不完美的身體、粗俗的語言,而莉拉是她的局限——在莉拉耀眼的才華面前,萊農永遠恐懼自己的表達是一場抄襲,只是把莉拉腦子里的東西用文縐縐的語言表達出來而已,又或者她的每一個選擇其實體現的都是莉拉的意志。在這個層面上,這部小說是超越了性別的。
可以說,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一部最普遍的成長史詩——你可以不成為奧德修斯那樣的英雄,就能在這場女性的奧德賽里有一個絕對全知的位置。費蘭特從不會讓敘事沾染任何道德說教的風險,主人公萊農對自我和他者一刻不停的觀察,也沒有墮入自我耽溺的誤區。萊農的觀察都極度干脆,像射出去的箭矢一樣沒有沉思的空間和時間,最后卻都通過無比曲折的道路回到了自己的本源。
“我的整個生命,只是一場為了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斗爭。”臨近結尾的時候,快60歲的萊農幾乎如釋重負地說,一個女人這么形容貫徹她一生的緊張和不甘,這幾乎是悲壯的。而相對地,莉拉一直都是那么桀驁不馴,從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妥協,也不會像萊農那樣為了庸俗的財富和成功,讓自己被重新塑造,她一直在自己的出發點(盡管童年時期在她倆眼里仿佛沒有盡頭的那不勒斯,此刻在萊農眼里只不過像“一口痰那么大”)——這樣的莉拉確實也讓我們讀者為之迷戀的同時感到害怕,同時充滿敬意。
作為萊農自戀鏡像的尼諾(是的,當萊農意識到她一直在尼諾身上尋找她以為自己沒有的某種東西時,她對尼諾的愛情也結束了),在這本書里招致的最劇烈的批評,不是說他好色或者不忠誠,而是萊農的公婆艾羅塔夫婦說的,尼諾是個“輕浮的”人,一個上層的人眼里,這種輕浮不是情感肉欲的隨意,而是——“薩拉托雷的聰明是沒有根基的”。
我們在不斷或主動或被動自我塑造的萊農身上體會這種與自身根基的復雜關系。而正如別人在她的作品中觀察到的那樣,當她回到出發點,她就是前進了一步。那曾經把她往下拉的東西,后來成了讓她向上走的根基。就我個人而言,這也是費蘭特的作品帶來的困惑和啟示,或者是免于輕浮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