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也
當道德倫理之光無法照亮到卑微角落的時候,弱者之間只能通過自建的烏托邦,帶著微笑繼續生活下去。倫理的悖論,不僅是這個小偷家族,作為觀眾的我們也同樣體驗著。
當人們都在詫異是枝裕和年產一部的拍片速度的同時,其本人卻說,這十年來他所思考的東西都放進了這部《小偷家族》當中。回望過往的是枝作品,我們可以發現為數不多的十多部作品當中,都反復出現了家庭和犯罪這兩個題材。
當一個導演在不斷自我重復的時候,那么這很可能是他最想表達的主題,也是他作為一個作者的署名。《距離》和《第三度嫌疑人》是犯罪題材的作品。《步履不停》《海街日記》《比海更深》講述著家庭的崩潰。而像《無人知曉》《如父如子》,還有本片《小偷家族》則是將犯罪和家庭兩條線糅合一體。同樣是基于真實事件改編,不同于被母親拋棄的孩子們的《無人知曉》,或者將嬰兒調包的兩個家庭的《如父如子》,這樣因為犯罪而“誕生”的家庭,《小偷家族》講述的這個家庭本身就是犯罪團伙。
和過往作品的傳承與斷裂的關系,不僅出現在題材設定上,在作品當中也可找到。比如說,兒子祥太的扮演者城檜吏和柳樂優彌簡直擁有同樣早熟的氣質和穿透力的眼神。而樹木希林和中川雅也作為是枝作品的常客,也在本片中扮演著類似的家庭角色。再比如,描寫大家庭和睦關系時的吃飯場景,母親樹木希林給亡夫的肖像上香的場景,一家人走在坂道上的遠景,都讓人不自覺地想起《步履不停》《比海更深》。而在海邊排成一字的幸福的團聚背影,正是《海街日記》里四姐妹的反復。這樣的例子可以說不勝枚舉。然而,重要的不是找出以往作品的元素散見于本片,而是本片不同以往作品,在表現一家六口之間關系的曖昧處理手法上。在這個意義上,《小偷家族》超越了其他作品,成為集大成之作。
在把迷途的小女孩帶回家后,我們目睹了柴田家的登場:奶奶(樹木希林)、母親(安藤櫻)、父親(中川雅也)、母親的妹妹(松岡茉優),兒子(城檜吏)。他們共同生活在狹窄、破舊、臟亂的日本房屋的兩連間里。父親、母親還有其妹妹,都無一例外從事著社會邊緣的工作。他們另外的經濟來源則是偷盜(兒子承擔著主要任務)和奶奶的退休年金。
在這里,聯想起大島渚犯罪家庭片《少年》,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但在這個生活在社會底層家庭當中,我們卻感覺不到類似《少年》的壓抑絕望的情緒。偷盜,這種反社會的行為,對他們來說更像是日常游戲。他們聚在一起犯罪,卻更加增進了各自的情感。
祥太偷盜失敗被抓后,柴田一家人在逃離之際隨之落網。在警察的審查下,全家人的關系和過去都變得水落石出。讓人震驚的是,這個五口之家其實是并不存在任何血緣關系的虛假家庭。是枝處理的絕妙之處在于,是將這樣的曖昧關系,一點點地剝離而出。不急于讓觀眾看到全貌,永遠處在揣測謎底的懸疑當中等待。(在這個意義上,比起《第三度嫌疑人》這部失敗的懸疑片要更懸疑)。而在最后一瞬間突然讓劇情急速旋轉,將真相告知眾人。
對這五口之家的審問,在不同的空間分開進行。在這里,平行蒙太奇的手法使用,同樣巧妙得出乎常理。每一個人審問圍繞的是每一個不同的案件和各自身后的故事。畫面之間并沒有達到辯證法式的統一,相互分割的同時,通過看不見的關系——沒有血緣但勝過血緣的關系,比如比將小女孩拋棄的生父生母還要愛小女孩,而緊密聯系在一起。面對審問還是誘導,無論是大人還是兩個小孩,他們都為各自保守著秘密,保護著自己的“家人”。而這一瞬間,毫無疑問擊中了觀眾的淚腺。
當道德倫理之光無法照亮到卑微角落的時候,弱者之間只能通過自建的烏托邦,帶著微笑繼續生活下去。倫理的悖論,不僅是這個小偷家族,作為觀眾的我們也同樣體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