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
中山北路從鼓樓廣場開始,長長地延伸,一直到那座同名的碼頭。
這一路要穿行在梧桐的長廊中,透過那些繁華時尚的高樓新店,你依舊可以找到兩側那如珍珠般撒落著的那些漂亮的民國建筑——原中央銀行、32號—國民政府外交部舊址、40號—熊式輝公館舊址、81號—華僑招待所舊址、101號—國民政府最高法院舊址、105號—國民政府監察院、立法院舊址(最高檢查署)、50-1號(西流灣9號)—周佛海公館舊址、58號—《新華日報》駐京辦舊址、174號—土耳其駐中華民國大使館舊址、178號、200號、212號、249……408號、599號、576號……
那一個時代的輝煌與滄桑,和這條路紐結、交織在一起,成為這座厚重而不失典雅的歷史名城的一條中樞神經。行走其上,時刻能感受到彼時的脈動。
思緒翩躚中,行人漸漸稀落,前方是明城墻。高高的挹江門上,城樓巍巍。登樓而望,墻內墻外,樹木扶疏,薄雨如霧。煙籠長墻,綠意盎然中尋不到一點滄桑。可我知道,這腳下,六朝歷史疊加著民國的風云,已經鐫刻滲透在每一塊墻磚之上了。
穿門而過,迎面一棵老松,華蓋巨大,靜默穩重,將大路一分為二。遙想當年,先生靈柩行過,都舍不得動它,它是何其幸運。而今,它依舊和這城門、和身邊無數的行人一起,遍數每一個日升日落,感受這座城的悲歡憂喜。它心中的年輪一定有數不清的秘密。
思緒跟不上車輪的速度,一座高大的紀念碑近在咫尺:渡江戰役紀念碑,就在此地宣告了那個仲春,民國的鐘擺定格。滔滔長江絕不會成為哪一朝哪一代的護命甲。
走過這一程就到了這條路的終點。遠遠地,兩側雪松掩映著的民國風建筑——中山碼頭。整座建筑為“山”字型結構,兩側輔樓為二層,中間主樓為三層。紅磚墻面,襯著乳白的修飾線條,大氣而端莊。這座碼頭之所以揚名中外,當然與中山先生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它是1928年為奉安先生靈柩而動工興建的一系列“中山工程”之一,是靈柩過江的必經之路。同時,這還是一座具有歷史價值的碼頭:它的前身是南宋時期長江六大名渡之一,時稱龍灣渡。遙想彼時,兩岸數里之距卻曾是多數人終生不能跨越的長度。只有一葉扁舟,飄搖于怒濤之上,一櫓一槳的艄公是跨越天塹的勇士。如今雖然長橋橫臥,它依舊是連接南北的重要渠道。
先生奉安大典后,碼頭基本閑置了。到了1933年經市政府批準,鐵路局改建中山碼頭,造百米長躉船一艘、鋼制棧橋三座和城堡式候船室。接著又拓寬碼頭至挹江門馬路,修建大型停車場等,于1936年3月15日正式營運。兩岸鄉黨才得以常相聚。然而好景不長,1937年12月,日寇的鐵蹄踏進這座古老的城市,中山碼頭也不能幸免。它淪陷為日本海軍碼頭,并更名“安宅棧橋”。民用輪渡被遷至下關老江口,直到抗戰勝利后,中山碼頭才恢復原名和輪渡營運。
客居金陵20余載,到此不過寥寥三次。第一次是剛到文聯工作時,需要到南通出差。同行四人,當時的帶隊老師決定坐船前去。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急匆匆趕到碼頭,乘上去往南通的客輪。模糊的記憶里,通往船上的棧橋是帶孔洞的鋼甲板,上面中間鋪著人行木板。我穿著一雙新的小羊皮薄靴,因為怕人多,盡量靠邊行。結果一個不小心,細細的靴跟插進洞里,上了船看,包跟的皮革已經卡破翻卷起來,心中懊惱不已。第二三次是兒子5歲時,帶他長江三峽游,從此地乘船出發,也從此地歸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兒子身上,全然忽略了身外的一切。
如今,這第四次,我專程趕來,就為細心體會這一處還存在的歷史溫度。
走進寬敞的售票大廳,只有三兩人購票,俱緘默無語。單程票兩元一張,兩張小小的船票引領著我們,經由檢票口,踏上依舊的棧橋。只是腳上如今是軟底平跟皮鞋,縱使我緣欄而行,也再不會出現當年的故事,一如再也無法復現當時的心情。
時光流年,磨去了青春的焦躁,也蒼涼了熱切的心境。躉船為長廊,下面就是幽幽緩緩涌動的江潮。凝視水霧茫茫的江面,回眸碼頭客運處尖塔之上凝固的時間,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襲來。
汽笛長鳴,擊碎思緒,船已到身前。趨步上船登樓,直到最高處。汽笛再次揚起時,船已駛離堤岸。船頭劈開波浪,飛沫如雪,之后,淺褐色的江水緩緩涌動,漸遠……一如我的思緒。這浩蕩的不息,承載了多少沉重,又從多久之前,悠悠地流到現在,又將流到遙遙無期的將來。那些歷史的痕跡,絲毫不能改變它堅忍的本質。而中山先生身上所具有的大漢民族那種博大、包容亦如它一般大相無形,平等而無私,恒久地潤澤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