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就職于某搬家平臺的搬運工則時刻告誡自己不能出錯,因為他清楚,自己所任職的互聯網平臺僅僅是一個信息服務商的角色。
7月11日這天,全城落雨,又是一個讓騎手阿成(化名)又愛又恨的日子。作為某外賣平臺的外賣員,壞天氣能增加他的訂單量,但同時也帶給他麻煩。雷陣雨那會,突然吹起來的大風把他的雨衣吹開,雨點子趁機鉆進他藍色的制服外套里,等到他提著外賣出現在顧客門前時,渾身已經是“落湯雞”的模樣了。
但辛苦跑下來的這單還是出了問題,阿成前腳剛走,顧客那邊就來了電話,說是外賣盒子里少了份肉夾饃。眼看下一單外賣即將超時,阿成建議顧客先去找商家解決,解決不了再來找他補發。掛下電話的阿成開始擔心起來,“后悔為了跑單沒核下訂單信息,也怕對方會差評投訴”。可誰都知道,搶單的外賣員根本沒時間幫商家盯貨,而一個差評則可能意味著他一天的工作所得泡湯。
像阿成這樣的外賣員,還有另外的稱呼叫“網約工”,凡是通過互聯網平臺為消費者提供服務的勞動者群體,都統稱為“網約工”。我們生活中常見的“網約工”還有網約車司機、快遞員、上門廚師、保姆、網絡主播等等。據國家信息中心的最新數據顯示,目前我國共享經濟的服務提供者人數約為7000萬。2020年,這一人數預計將超1億。
“互聯網+”時代里,人們越來越離不開“網約工”的服務,他們的工作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手機軟件中的指令一響,他們就要行動起來,穿梭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然而,新的業態帶來新的問題,擁有一份被APP支配的工作看似自由卻埋藏著隱患。隨著這一群體規模的擴大,他們與互聯網平臺之間產生的勞動糾紛也越來越多。
“問題不暴露還好,一旦暴露出來,就是復雜故事的上演”,一位網約車司機如是說。
自從2年前成功注冊了滴滴快車司機,50歲的武漢人夏東海(化名)一直以為自己是“專職”的滴滴司機了,除此之外他沒有其他的工作,生活里的一切都靠跑滴滴賺得的車費收入支撐著。然而,去年5月里遭遇的一場交通事故,讓他真切意識到自己工作身份的尷尬。
事發時正值“五一”假日,他駕駛的車子在接單途中與市民盧某的轎車(車主為潘某)相撞,經公安局出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盧某負本次事故的全部責任,夏東海無責。雙方協商,由盧某承擔其本人和夏東海的車損,以保險公司定損為準。但雙方在賠償問題上不能達成協議,感到被誤時誤工的夏東海一氣之下將盧某、車主潘某及保險公司起訴至法院,要求盧某、潘某及保險公司賠償其各項損失共計800元、誤工費400元,并由被告們承擔本案訴訟費。后夏東海還增加訴訟請求,要求賠償其車輛維修期間租車費用1200元。
然而,一審法院支持了夏東海主張的800元維修費,卻駁回了他的其他訴訟請求。對于夏東海主張的“誤工費”,法院的態度是,“夏某主張其系滴滴快車司機,但未提交其與滴滴快車公司訂立的合同,證明系滴滴快車司機,也未提交證據證明本次交通事故致使其誤工4小時,誤工損失400元,對該項請求不予支持”。
夏東海對一審判決不服,又向武漢市中級法院提起了上訴。按照他的想法,滴滴公司是網絡公司,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合同。他注冊滴滴快車司機成功,理應視為與滴滴公司訂立合同關系。且自己無其他工作,是“專職”滴滴司機。事發時是節假日,在自己停運的4個多小時里,依據近期派單和收入流水,本該能多賺400元左右的。他不認為自己的主張有什么不合理。
而保險公司一方則辯稱,“注冊不代表就是滴滴公司的員工。且夏某自述無固定職業,既然不是專職,就不應支持誤工費,夏某無證據證明其每小時誤工費是100元”。
注冊滴滴司機并不代表就是滴滴公司員工,今年3月,此事最終以“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收場。
注冊時按平臺要求填上各項信息,懶得一條條看平臺上的法律聲明就直接點擊“同意”“下一步”——這是所有“夏東海們”在使用網絡服務平臺時的做法。開滴滴快車的董女士告訴《方圓》記者,注冊時之所以不去留心自身與平臺之間的法律關系,是因為自己抱著“跑一單是一單”的心態,“大不了出了事故自己承擔”,董女士說。
可事實上,按照2016年12月21日發布的《網約預約出租車經營服務管理細則》和《出租汽車服務質量信譽考核辦法》,合法的網約車駕駛員必須具備“京人京車”、營運證、網約車駕駛員從業資格證等條件。這也是7月1日起,北京市實施《北京市查處非法客運若干規定》,提高對“黑”網約車、克隆出租車等非法運營行為處罰力度的原因。
“既然如此,為何‘三證不齊的我們仍舊可以注冊使用這個軟件?平臺是否有義務向我們說明?”董女士向《方圓》記者出示了自己收到的平臺提醒短信,大意是提醒不合規車主在機場、火車站地方謹慎接單,“但僅僅就是提醒,真出了事誰來買單?”董女士問。
一名楊姓網約車司機告訴《方圓》記者,滴滴會通過手機短信告知司機,只要發生在訂單時間內,對罰款予以全額報銷。而這也是一些滴滴司機敢在整治期間接活的原因。但仍有滴滴司機顧慮,“先不說滴滴公司能不能兌現報銷費用,被抓到是要扣車扣駕照的,這可不是誰都能承受的”。
今年3月份,北京的快車司機齊鳴(化名)就深切地感受到,真出了事還得自己扛。齊鳴使用滴滴打車的快車軟件接單,在行駛至北京站等待乘客下車之時,車輛被北京交通執法總隊工作人員扣留。齊鳴通過撥打滴滴客服電話咨詢扣車的后續處理事宜,并在客服人員指導下辦理相關處罰事宜。
幾天后,被處罰11000元的齊鳴按照滴滴打車經營方北京小桔科技有限公司的短信提示到朝陽區南四環東路辦理罰款報銷事宜,讓齊鳴意想不到的是,小桔公司的現場工作人員竟以齊鳴車輛型號與注冊車輛不符為由拒絕報銷罰款。
齊鳴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解釋,自己是于2015年通過手機注冊的滴滴快車,注冊時為京牌,車輛型號為長城C30,但他在注冊提交資料時發現車輛類型中只有長城C50選項,他在咨詢過平臺客服人員并得到其允許后,選擇了長城C50,同時提交了車輛行駛本照片、駕駛證照片和人車合影照片,后通過審核開始從事滴滴運營工作。“為什么小桔公司當初會通過審核,讓我在車輛不符合規定的情況下從事滴滴快車工作?又為什么在我報銷罰款時才告訴我因車輛型號不符無法報銷罰款?”
齊鳴感到深深的不公,他認為,小桔公司在車輛審核時故意放寬審核條件,以便得到更多的北京牌照車輛占有北京出租市場,為其公司創造更多價值。一旦這類車輛發生車輛被扣、交通事故等問題,平臺便將責任全部推給車主由其自行承擔。為此,齊鳴將小桔公司訴至法院,要求其賠償萬元的罰款,并退還自己在使用軟件過程中交納的管理費用。目前北京市海淀區法院已受理該案。
不僅如此,有時候,出了事的網約車不但在網絡平臺那遭到冷遇,還會因私自變更車輛使用性質,導致車輛危險程度增加,而面臨保險公司免責的窘境。如此形勢,讓大多數處于“考證”路上的司機萌生退意。
連日來,《方圓》記者采訪了多名網約工,這些新型勞動者幾乎都表達出對自己工作處境的擔憂。穿著某外賣平臺工作服的外賣員受雇于第三方公司,在沒有與其簽訂勞動合同的情況下就匆忙上崗,更不清楚公司是否給自己上過保險;到客戶家做保潔的阿姨覺得自己唯一的保障是自己在老家買的保險,“受了傷或損壞人家東西了,都是需要自己承擔”;而那位就職于某搬家平臺的搬運工則時刻告誡自己不能出錯,因為他清楚,自己所任職的互聯網平臺僅僅是一個信息服務商的角色。
除了與網絡平臺不明晰的勞動關系讓網約工感到“撓頭”之外,網約工與平臺之間畸形的權利與義務關系,也是讓網約工們“叫苦”的重要原因。因為是服務性質的工作,顧客投訴對網約工來說是絕對成立的,不論這個投訴是否真實、有何客觀原因,在網約工的世界里,好評決定著一切。
例如外賣領域,有外賣員直說,好評就是錢,“在內部考核里面,一個好評就可以多掙2塊錢。現在送一個外賣就是5塊錢,如果每個訂單都有好評的話,收入直接會增長40%”。然而拿到好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面對各種各樣的客戶,努力做到沒有差評,才是如今外賣員奮斗的重點。阿成告訴《方圓》記者,他所在的公司一個差評罰款100元,也有的單位規定,一個月之內得到4個差評自動辭職。
下車幫忙開車、調控車內溫度、備好紙巾、礦泉水,這是禮橙專車李師傅為獲取乘客好評所做的必備條件。李師傅告訴《方圓》記者,一個“三證”齊全的網約車司機不怕審查,怕的是乘客一個差評的威力。“差評會影響生意的,系統派發訂單就會有選擇性”,李師傅說,他的一個車友很不容易,每月靠租京牌車接單拉活為生,曾被一個難纏的乘客差評而扣分扣錢。
同樣的心理,某搬家平臺的搬運工黃師傅從來對顧客都有求必應。7月11日這天,他跟著公司的車跑了一趟30公里的單子。最后結算的時候,發現平臺軟件計算的里程有誤,少算了10公里。考慮到黃師傅這一趟的辛勞,顧客表示愿意主動加錢給他。臨走時,黃師傅不放心地叮囑顧客,“千萬不要跟平臺反映我收了你現金,因為這本來是不符合規定的”。做快遞的更怕被投訴,“投訴到總部第一次罰20元,第二次罰500元;投訴到國家郵政總局,一次罰1000元”。
對于一些人愛給差評的現象,作家韓松落在近日一篇名為《要外賣小哥充當暖男,未嘗不是一種壓榨》中寫道,“還有一些人,會在點外賣的時候,對外賣小哥的服務表示不滿,對他們給出差評。因為他們從微博上看到外賣小哥都非常風趣,自稱蝙蝠俠,自稱踩風火輪的哪吒,會說一些暖心的話,會動不動自黑,還會發短信哄客戶好好吃飯。而他們遇到的外賣小哥,卻只會冷冰冰地例行公事,把外賣交到手里,轉身就走,頂多說一句‘祝您用餐愉快。這讓他們覺得非常不滿。但他們沒有想到,微博上那些風趣幽默、會發大段對話的外賣小哥,往往是段子手虛構出來的,現實中的外賣小哥,如果按這樣的效率去工作,跟每一個顧客都長篇大論地聊天,發雞湯話的話,是根本無法完成工作任務的。”
“如果你居然用這么低廉的金錢,就買到了這樣的服務,那你要考慮,你應得的服務質量應該是一個什么水平。更要考慮,你的舒適方便,以及滿足感,是不是在壓榨別人的前提下實現的。”
《方圓》記者梳理發現,目前的司法判例中,圍繞網約工和網絡平臺之間的糾紛,判定二者為勞務關系的居多,也有判定為勞動關系的,因此引發爭議不斷。
比如某快遞小哥與平臺爭議案,一審認定雙方存在勞動關系,二審又推翻;兩起代駕司機所涉交通事故案中,兩家法院分別作出了勞動關系、勞務關系不同的判決等等。在不明確網約工與APP平臺之間是否成立勞動關系的情況下,雙方的合同約定往往成為執法機關對于認定網約工勞動關系的關鍵。
2017年2月,“網紅”女主播明明(化名)與經紀公司爭議案在上海第一中級法院開庭審理。女主播明明在入行之初與某網絡科技中心簽訂了一份《主播經紀協議》,由該公司安排其在某網站上的指定直播房間主播。協議對明明的工作內容、雙方權利義務、權利歸屬、收益分配等進行了約定。在具有一定知名度后明明退出直播房間,要求確認與經紀公司存在勞動關系。對此,仲裁委員會對其請求不予支持。明明又以相同訴請訴至法院,亦被一審法院駁回。不服判決的明明向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亦被駁回。
本案中雙方簽訂的《主播經紀協議》成為主審法官的考量內容,法官認為,“雙方就開展網絡直播的權利義務進行了約定,沒有訂立勞動合同的活動意思。雙方收入按三七開分配,明明主要工作于其家中完成,無須到公司辦公場所上班,亦無須遵守公司規章制度。因此,雙方之間對權利義務關系的約定不符合勞動關系的特征。”
在眾多類型的網約服務中,首汽約車的楊師傅向《方圓》記者表達了自身的優越感,他認為他所屬的首汽約車,為網約車品質服務打造了更高的門檻。
“最重要的是首先明確了我們與平臺之間的勞動關系,在這個基礎上提升服務,包括平臺合規安全認證、乘運人責任險、司機合規、無危險駕駛記錄、熟悉道路、車輛合規、車內外干凈無異味、車內溫度舒適、免費WI-FI、迎賓禮儀、站立等候、主動開關車門、提拿行李、航班延誤免費、10分鐘免費等待等等”,且楊師傅強調,他發現,網約車新政以來,夜間乘坐自己車子的乘客大部分是女性,這從側面反映了女性對首汽約車的信任感。
家住朝陽區東壩鄉的李女士是西五環一家電力公司的工作人員,因為返家途中從將臺路地鐵站下車要走一條偏僻小路,所以夜間時分經常選擇乘坐首汽約車回家。“我了解清楚了,他們的司機屬于國企人員,每月基本工資加提成。每天工作8小時制。正規、有保障,坐這樣的車當然就安全一些。”李女士告訴《方圓》記者。
首汽約車模式值得各互聯網平臺借鑒。明確網約工與互聯網平臺之間的法律關系,有利于規定雙方的權利和義務,從而減少糾紛與摩擦。而作為網約工個人,楊師傅表示,“做到合規懂法,不鉆制度漏洞,不抱僥幸心理,是維護自身權益最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