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
2018年4月3日深夜,有人轉給唐帥一個視頻,一名聾啞人對著鏡頭稱:對不起朋友們,我要自殺了。作為中國唯一的手語律師,唐帥立即把視頻轉到上百個聾人群,發動大家一起尋找此人。11分鐘后,這名來自內蒙古的聾人被找到,并獲救。全國有2000萬聾啞人群體,這意味著,每65張面孔中就有一個聾人。但唐帥說:“借助手機,我有辦法在全國找出任何一個聾人,或與之相關的人員。”在龐大的無聲世界,這位80后每周都在上演正義之戰。
80后青年唐帥出生在重慶市一個特殊家庭,雙親都是聾啞人,父母工作的福利工廠到處都是聾人職工。可唐帥仍感覺,他們就像聚居在這個國家的“外國人”一樣。
父親給他取名唐帥,有望子成“元帥”之意,期望他出人頭地,跳出聾人圈子。唐帥從小被送到外婆家,只為更好地學習健全人的語言。即便回家后,父親也極力反對他學手語。在父親看來,兒子融入健全人社會就夠了,哪怕和自己零溝通。
但外婆卻告訴他:“不學手語,父母老了,你怎么帶他們去看病?”唐帥從小就偷偷學起了手語,他的愿望是“將來多幫助像我父母一樣的聾啞人。”
長大后,唐帥沒能如父親所愿離開聾人的圈子。大學剛畢業,他就考取了手語翻譯證書,給重慶市九龍坡區公安局做起了手語翻譯。
期間,唐帥接觸了大量聾人犯罪嫌疑人,他們往往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大部分不識字,有的甚至連手語都不會。抓到這樣的嫌疑人后,公安部門常常束手無策。
唐帥至今忘不了一個19歲的廣西男孩。他父母在新疆采棉花,從小沒人管,沒上過學,也不會手語。在村莊里,男孩就像野草一樣孤獨生長。餓得不行時,為了偷一小袋米,他殺死了一個老太太。
公安部門無法審訊男孩,于是請唐帥過去協助。在高墻電網籠罩下的看守所,他和男孩同吃同住。怕男孩攻擊,礦泉水瓶的蓋子全被卸了,吃飯沒筷子,靠手抓。僵持兩天后,男孩崩潰了。不會說話、不會手語的他,用最簡單的肢體動作,“重演”了一遍犯罪過程。
末了,男孩閉上眼,握拳伸出雙手,做了一個等著被拷走的動作。唐帥突然眼淚下來了,“一點不是演戲”。
他低頭感嘆,流淚不是給自己慶功,而是作為一個生活在那么封閉環境中的聾人,從來沒人教導,也沒人撫慰,但他懂得了認罪受罰。
唐帥曾遇到一個被拐騙進團伙的女孩,她因頻繁盜竊被抓。
由于女孩未滿16歲,檢察機關同意不予逮捕,并且派人開車送她回老家。唐帥一行人買了米、面、油,還準備了1000元慰問金,“以為女孩的家人會滿懷欣喜和感動”。
“你們把她送回來干什么?你們養她,給她找工作嗎?”見到他們后,女孩外婆劈頭蓋臉地問。唐帥很震驚,“婆婆,她出去偷這件事,你知道嗎?”女孩外婆反問,“不偷她吃什么啊?”
根據公安部門的消息,幾天后,女孩又坐車離開了老家。
“我們正常人的社會,對他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唐帥蹙眉說。
在公安局擔任了6年手語翻譯,唐帥熟練運用手語參與訊問取證,成功協助單位破獲了上千件有關聾啞人的疑難案件。
然而,唐帥也在工作中發現了司法手語翻譯的一些短板:多數手語翻譯人員畢業于專業學校,他們學的是普通話手語,面對聾啞人使用方言手語的情況,往往無法真正傳達其意思;手語翻譯人員基本都是非法律專業出身,對某些專業的法律術語不了解,在案件翻譯工作中可能出現詞不達意的現象,從而影響判決的公正性。
比如,一位老奶奶曾找到唐帥,她女兒因涉嫌偷盜一部蘋果手機被捕。在通過手語翻譯完成的筆錄中,女兒已經招供,但她告訴母親壓根兒沒偷。唐帥調取審訊錄像才發現,嫌疑人堅稱“沒偷”,手語翻譯卻翻成“偷了一部金色的蘋果手機”。
唐帥發現,沒人對手語翻譯的工作進行審核,還有許多翻譯是教師出身,根本看不太明白聾啞人的“自然手語”,雙方的交流變成了“雞同鴨講”,翻譯只能連蒙帶猜地揣摩聾啞嫌疑人的意思。
基于以上種種,唐帥決定結合自己的手語優勢和法律知識,去填補國內沒有“手語律師”的空白,專門為聾啞人提供法律服務。于是,2012年他開始努力準備司法考試,并以400分的好成績達成了心愿!
轉換角色后的唐帥,曾為一個聾啞男人辯護。他在公交車上偷了一個老太太的錢,整整兩萬塊現金,這是老太太取出的養老錢,準備給孫子看病用。
開庭時,唐帥看見庭下密密麻麻坐著老人的家屬,大家悲憤難平,有人指著他大罵,“這種人渣,你為什么要替他辯護?”
唐帥從辯護席上站起,請求法官允許他講一個故事:這個聾人拿偷來的錢做了什么?他去給一個好友的遺孤交了學費。孩子的父母也是聾啞人,在一次自然災害中去世,這個聾人自己也沒錢,卻還想著幫好友的孩子。
“好人與壞人沒有絕對的區分。”唐帥堅信,替這些聽不見、說不出的聾人辯護,是在維護他們應有的權利。
成為手語律師以來,唐帥一直忙碌在聾啞人司法工作最前沿,每年處理相關案件數百件。
“我所要做的,就是盡力將案件正本清源,不放過一個壞人,也要還好人一個公道。”唐帥說。
連續多年來,唐帥都是在辦公室里過的除夕,平均每周就要接兩三起聾啞人相關的案子。
2017年3月,唐帥的微信更是在一夜之間“差點爆掉”。一條條好友請求飛快彈出,淹沒了手機屏幕。很快,他的好友數量達到5000人的上限。申請擴容后,這個數量又急驟上升到1萬人上限。
讓唐帥出名的是一條不長的宣傳視頻,由重慶市大渡口區委政法委發布。在片子里,這個頭發自來卷、戴著框架眼鏡的80后年輕人,被介紹為“中國唯一一個手語律師”。
那些急切向唐帥涌來的陌生人,來自不同地區。他們沒有言語,沒有聲音,只有夸張的動作和表情。在隨時可能響起的視頻通話中,他們蹙著眉、撅著嘴,打著手勢,向唐帥拋出一個個“小兒科”問題:怎樣辦結婚手續?律師和法官有啥區別?在家被打了怎么離婚?
超過200個聾人在微信上找唐帥“報案”。有人被騙了錢,有人被打傷,有人被家暴,有人被拐賣嫁到東北。還有聾人坐了幾小時大巴,從四川趕來重慶,唐帥一問,他們長期被一個聾人團伙勒索,也要“報案”。
“你們報案要找警察呀,不是找我!”唐帥有些哭笑不得。四川那幾個聾人說,去過警察局,人家看不懂手勢,他們又不會寫字,只好灰頭土臉地走掉。
對唐帥來說,這幾個月仿佛“噩夢”。每天醒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消滅微信上密集的“小紅點”。辦公桌上一本本卷宗堆成小山,他卻沒法埋頭置身其間,手機每隔幾分鐘就會嘟嘟響起,凌晨兩三點也照響不誤。唐帥不得不在朋友圈廣而告之:“如果事情不是很急最好發文字,畢竟上萬人每個都視頻,我確實受不了,時間也不夠!”
但他又沒法晚上關機。前不久,有人半夜轉給他一個視頻,一個聾人對著鏡頭宣布:對不起,聾人朋友們,我要自殺了。唐帥急得團團轉,他把視頻轉到上百個聾人群,11分鐘后,這個來自內蒙古的聾人被找到。
“要在全國找一個聾啞人,就憑我一個手機,基本上都能找到相關的人。”唐帥苦笑著說。全國有2000萬聾人群體,這意味著每65張面孔中,就有一個聾人。難以想象的是,當這個龐大的群體遇到法律問題,能無障礙溝通的律師,卻寥寥無幾。
唐帥有一種“孤軍奮戰”的感覺,因為長期向聾人普法、幫助他們維權,他被評為“重慶好人”,但他對塑造好人形象并不感冒。他更著急的是,全國兩千萬聾人,相當一部分身處遠離法治社會的荒漠。
在2018年的重慶市人民代表大會上,作為大渡口區人大代表的唐帥,在議案中提出成立一個獨立的手語翻譯協會,對涉及聾啞人的司法審訊錄像進行鑒定,不讓手語翻譯成為“事實上的裁決者”。同時,該協會還能對手語翻譯進行培訓,讓他們學習法律、醫學等專業術語,制定翻譯規范。
然而,這份凝結了唐帥多年調研經驗、言辭激烈的議案,激起的反響并不那么大,一切正如他的預期。
作為律所主任,唐帥請來專業教師,每天給所里的律師上手語課。但培訓了一兩個月,收效甚微。他又換了個思路,招來5個聾人大學生。如今,他們成了唐帥的助理,能給聾人解答簡單的法律問題。
近兩年,唐帥逐漸將重心從為聾人代理案子轉移到普法上。他連續多年擔任區殘聯的法律顧問,一年工資不及接一個普通案件的報酬。他每月給區里數百個聾啞人開講座,告訴他們最基礎的法律常識,包括什么是犯罪。
為了擴大覆蓋面,唐帥又鼓搗起了App和微信公眾號,他要求自己律所的所有律師都注冊使用,免費在上面給聾啞人提供法律咨詢。
做這些普法工作,幾乎占用了唐帥的所有業余時間。有時候,他感到難以為繼,“年輕人有的活動,自己幾乎都沒有”。唐帥近兩年的收入也都砸在這些“副業”上,車早就舊了,他也舍不得換。
但唐帥堅信,只要繼續向聾人普法,他們的法律需求就會日益浮現,最終就能得到社會的重視。在為無聲世界的人們爭取權益的漫長道路上,這位中國唯一的手語律師,更希望自己能不再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