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避諱是中國古代特有的現(xiàn)象,意思是對于君主和尊長的名字,必須避免直接說出或寫出。避諱一般的對象為四者:帝王、圣賢、長官、長輩。
商周時期,民尚質樸,避諱的規(guī)矩還沒有那么多,到了后來,避諱幾乎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抖Y記·曲禮上》 所言“詩書不諱,臨文不諱”,有人也不顧這么多,而是擴大避諱范圍,以示不壞規(guī)矩,尊重官長。
清代雍正時,為了表示對至圣先師孔丘的尊重,硬是讓姓“丘”的改成“邱”。今天身份證上姓“邱”的人士,其實和古代史籍上的“丘”姓是一家,比如丘處機。
宋代周密所撰的 《齊東野語》,記載了好些今天看來匪夷所思的避諱故事,今天讀來啞然失笑。
宋朝宣和年間,徐申 (字干臣) 做常州知府,好大的官威,將自己的名字視為手下人不能冒犯的忌諱。有一次一位縣令來請示,說有件事寫公文申報到府里三次,還沒有施行 (已三狀申府,未施行)?!?這“申”犯了徐老爺?shù)拿M,徐老爺大怒,斥責縣令:你作為知縣,難道不知道常州府長官的名諱嗎?這是故意侮辱呀 (君為縣宰,豈不知長吏名?乃作意相侮)。
哪想到這位知縣是個硬骨頭,毫不給長官面子,回答說:今天這個事情向知府申報不回復,便應當向監(jiān)司申報,否則向戶部申報,向御史臺申報,向中書省申報,申報來申報去,等到死了才拉倒 (今此事申府不報,便當申監(jiān)司,否則申戶部,申臺,申省,申來申去,直待身死即休)。
說完,長揖而去。這自討沒趣的徐申老爺拿這樣的下屬也沒辦法。
五代時,一個叫石昂的人也是這樣不媚權貴的漢子。他被任命為臨淄縣令,上司是監(jiān)軍太監(jiān)楊彥朗,這楊公公家的長輩諱“石”,于是大家跟著避諱。有一次石昂因公事上書楊監(jiān)軍,楊府辦事的人,把遞呈文的“石昂”用筆改成“右昂”,這也太欺負人了。石昂徑直走上公廷,對楊公公說:公公你怎么能以私害公呢?昂姓石,不姓右 (內侍奈何以私害公?昂姓石,非右也)。
楊公公大怒,石昂干脆辭官回家,對兒子說:“我本來不想在亂世做官,果然被刑余之人侮辱。”
不過古代官場如石昂這樣的剛烈漢子不多,多的是自覺避長官的諱,而且創(chuàng)造性地維護長官的尊嚴,這實則是諂媚之術。
看過 《水滸傳》 的人應該知道權勢熏天的太師蔡京。宋江因殺了閻婆惜,被發(fā)配江州,又因在潯陽樓題“反詩”,被黃文炳發(fā)現(xiàn),向江州蔡九知府告發(fā),被抓入牢中。蔡九知府依黃文炳之計,寫家書給父親蔡京,報告“抓獲反賊”。戴宗奉命將信送往東京,半路在朱貴的酒店被麻翻,信件被搜出。吳用因此獻計,讓蕭偽造蔡京回信,讓金大堅偽造蔡京的篆文“翰林蔡京”印章,用在蕭讓偽造的回信上。戴宗帶著假信便下山回江州稟告蔡九。
紈绔子弟蔡京被蒙騙過去了,老辣的黃文炳卻一眼看出破綻,對蔡九說:這個圖書,是令尊府恩相做翰林大學士時使出來。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見。如今升轉太師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令尊府太師恩相,是個識窮天下學,覽遍世間書,高明遠見的人,安肯造次錯用。
“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是那個時代的常識,何況蔡京在這方面還特別講究,可見小說的虛構是有所本的。
蔡京當宰相時,內外官員移文給他都避其名諱,比如“京東、京西”都改寫為“畿左,畿右”(心痛劉強東一秒鐘)。蔡京門下一個叫“昂”的人尤其小心,連自己的仆人私下里提到“京”字,也要被打屁股懲罰。有一次,這昂先生自己失口說出了“京”字,仆人提醒他,他馬上用巴掌扇自己的罪,以示以身作則。
一個叫蔡經國的官員,知道蔡京老爺是福建人,聽說閩地口音“京”與“經”同音,于是上奏將自己的名字“經國”改成“純臣”。
宋紹圣年間,另一位權臣章惇為相,有一個屬官叫安惇。與老爺同名,如何得了?于是這安惇每次見章惇,自稱“安享”,連豎心旁也不要了。
為無限尊重長官而這樣避諱,你說無聊不無聊,可笑不可笑?
(選自《南都周刊》2018年第3期)
1920年,挪威作家克努特·漢姆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在頒獎儀式上進行答謝演講時曾說到:我有我自己的寫作方式,這或許是我惟一能夠自詡的了,此外再沒有別的。這位毀譽參半的文學大匠后半生可謂荒謬而可恥,在他的祖國受到納粹侵略后,仍繼續(xù)支持希特勒并為其大唱贊歌,最終被處以叛國罪而落寂離世。前面的話或出于禮節(jié)或出于自謙,但漢姆生倒是抓住了要點:他的一生,流傳至今閃耀光芒的文學作品是不能被抹煞的。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么充滿不確定的因素,偉大與卑劣在稍稍不經意間就會被切換,抑或二者都同時存在于一身。當然大部分人不會像漢姆生這樣“黑白得如此分明”,就像你不能斷定抽煙的就都是壞人,喜歡占小便宜的就一定貧困潦倒。我們總如同老師面前調皮的學生,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不斷,可這樣才使人有血有肉。
本期摘選文章中,談到了顧維鈞先生。作者說他的人生是一場盛宴實在是再合適不過的描寫:此君縱橫瀟灑,為我國的外交事業(yè)盡了最大的努力,巴黎和會上的氣概為人所稱頌。一生中經歷四次婚姻,簡直是男人的偶像;用他自己的話說四段婚姻乃:“主命、主貴、主富、主愛”,意義都不同。但苛刻地看上去,他每次婚姻似乎都存在著某種為己向上攀爬的目的,若以單一的道德觀評價,顧的愛情故事是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但就是這樣卻不影響顧維鈞抵死救國,功成名就。
同樣的,本期另一文——《漢武三題》 也會讓你通過幾個側面認識劉徹——這位偉大的政治家、戰(zhàn)略家。居廟堂之高,權術玩弄得令人發(fā)指,換個角色你會認為這是小人陰險的伎倆;可是他是漢武帝,一切因這個頭銜都有了最好的解釋。恰恰是因為有了這些,讓我們覺著他離常人并不遙遠。
所以,無論何人,一生中總難以全身而退。詩人戴復古早就下了定論: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明確正確的方向,不為岔道所誤;或者及時迷途知返,最終你得有勇氣、有定力地重返光明大路。當然,這看似只是簡單的道理,我們能做到著實不容易。那么,即使退一萬步說,是不是寧愿平庸一些,不期成為顧氏那樣的大英雄,卻也絕對要守住做人的底限,莫如漢姆生那樣,到頭來悲涼地走完余生。
歐陽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