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諺云:“當家人,惡水缸。”“當家三年狗也嫌!”意思不外是說,大家族中的“當家人”是最不討好的,族中人多嘴雜、各懷心思。有一點私利受侵、不合己意的地方,人們往往把怒火發泄到當家人身上。當家人就如同一口泔水缸,不知要收納多少污水!常年當家,矛盾積累日深,就是家中的狗也要朝你吠幾聲!
不過在賈府當家人鳳姐跟前,還沒人敢公然表達不滿。一來鳳姐深受賈母的寵愛與信任,背后又有姑母兼婆母王夫人撐腰;二來鳳姐個性極強,心機縝密,仆人興兒背地評論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第六十五回),因此無人敢惹。然而她在府中的“口碑”和“人緣”,也能從這幾句評語中看出。不但深受壓迫的趙姨娘恨透了她,就連溫和恭順的襲人也因她拿眾人的月錢牟利而不免搖頭。
不過人們常常因此忽略了鳳姐為這個家族所做的奉獻,包括精力、才智乃至健康方面的付出,這對她似乎有點兒不公。說句公道話,給賈府當家實在不是件容易事。從經濟上看,除了要維持老少主子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還有數百口家人奴仆的衣食、工錢、婚喪之費……單是讓這樣一個大家族正常運轉,就需要一筆可觀的開支,都需要鳳姐夫婦籌措周轉。
就日常飲食而言吧,榮國府為主子們開著兩個廚房,一個是供應賈母、賈政、王夫人等飲食的外廚房,一個是大觀園內專門供應寶玉及眾姐妹飲饌的內廚房。小說第六十一回,迎春的丫鬟司棋想吃雞蛋羹,派小丫頭到內廚房去要,引來廚房頭兒柳嫂的一通牢騷,卻也透露出廚房的開支花銷。柳嫂道:有的沒的,名聲好聽,說我單管姑娘廚房省事,又有剩頭兒。算起帳來,惹人惡心: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只雞,兩只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作什么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廚房里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紅樓夢》 中一只雞、一只鴨、一斤肉的價格是多少?書中沒交代,手邊又沒有可靠文獻可資參考。不過稍早的一部小說 《醒世姻緣傳》,卻透露了一點物價的信息。《醒世姻緣傳》 刊于清初,所反映的大致是明末清初的物價。書中一個小人物抱怨說:“京城里一兩 (銀) 一石米,八分(銀) 一斤肉,錢半銀子一只雞,酒是貴的……”(《醒世姻緣傳》 第七十八回)
的確,京城物價歷來都高于其他地區,外省就要好一些。小說另一處,女主角童寄姐埋怨丈夫沒給自己捎禮物,說是:“你沒錢也罷……你把那羊羔酒捎上兩瓶,也只使了你一錢六分銀;把那響皮肉秤上二斤,算著使了一錢。難道你這二錢多銀子的家當也沒了?可也是你一點敬我的心。”(《醒世姻緣傳》 第八十七回)—— 一斤經過炮制的“響皮肉”值銀五分,鮮肉的價格還應低些。只是當時的銀價尚高,一兩可以合到今天的二百元以上,肉的價格也便不菲。
曹雪芹寫作 《紅樓夢》的乾隆初年,也正是“一兩 (銀) 一石米”的時候,與 《醒世姻緣傳》 的物價水平相差無幾。若按這一物價標準給賈家算“伙食賬”,或許不會有太大出入。那么大觀園內廚房一天要用兩只雞、兩只鴨,大致需五六錢銀子;十來斤肉約略可算作六七錢銀,一吊錢菜蔬算作五六錢銀,米也要幾十斤,合二三錢銀,再加上油、醬、柴等,園內四五十口人一日的吃喝成本,也要在二三兩銀子之間。再加上經手人從中染指、揩油,一年下來,開銷總要在幾百兩到一千兩。
至于伺候賈母等主子的大廚房,“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不但檔次高,供應的人也多,大概一年沒有二千幾百兩下不來。統共算來,榮國府單是日常飲饌,一年就要消費三四千兩銀子。按每兩銀合人民幣300元計算,相當于上百萬元,這個數字著實驚人!
當然,這還不包括節日慶典、家人壽誕、迎賓待客、親戚往還等飲食消費,那是要另算的。小說第二十二回寶釵過生日,賈母格外重視,主動捐銀二十兩替寶釵擺酒慶賀。賈母如此舉動,含義多多。一是因寶釵初來賈府,第一次過生日;二來寶釵本年十五歲,雖非“整生日”,卻是女孩兒“將笄之年”,相當于今天的成人禮;三來寶釵是薛姨媽的女兒、王夫人的外甥女、鳳姐的表妹,賈母此舉,也是給客人、兒媳、孫媳一個大大的面子。
鳳姐心領神會,特地跟丈夫賈璉商量,斟酌再三,決定比照每年黛玉生日的規模,再“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增多少?書中未表,但總不會少于二十兩吧。由于老太太高興,大家也都眾星捧月,“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 (也就是今天人們常說的‘隨份子) 不一”,大概又有幾十兩。
到了正日子,在內院搭了小巧戲臺,外面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戲,在賈母上房排了幾席家宴酒席,“并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云、寶釵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這樣的一次“大又不是,小又不是”的生日宴會,包括戲、酒以及提前送過去的“衣服玩物禮”等等,花費即使不及百兩,也應有六七十兩之數,合為今天的貨幣,也在萬元以上了。只是這里不光是酒席的花費,還包括演戲的費用。
另一次鳳姐過生日,比寶釵生日又隆重許多。第四十四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又是賈母“挑頭”,跟王夫人等商量:“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王夫人等自然愿意奉陪。賈母仍舊是二十兩,薛姨媽是客,也隨了二十兩。邢、王二夫人是兒媳,不敢跟老太太“比肩”,都“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尤氏、李紈矮一輩,每人十二兩。不過賈母可憐李紈“寡婦失業”,要替她出這十二兩,結果是由鳳姐攬過去。
此外,賈母還要替寶玉、黛玉出兩份,薛姨媽也要替寶釵出一份。鳳姐為了哄老太太,吵著讓邢、王二夫人負擔了寶玉、黛玉的份額。以下,賴大的母親等幾個有身份的“老媽媽”也都每人認了十六兩。至于姑娘們,則按每人一月的月例份額,各出二兩。大小丫鬟們有出二兩的,有出一兩的。鳳姐仍不肯放過兩位姨娘,逼著她們各出了二兩。照鳳姐的說法:“她們兩個為什么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來咱們樂!”總共算下來,一百五十兩有余。
只是鳳姐又賴掉答應替李紈出的那份兒,而負責斂錢操辦的尤氏做人情,又把兩位姨娘、幾個丫鬟的份子錢退還給她們,最終的銀數約有一百二三十兩。九月初二,由尤氏統籌策劃,擺酒演戲,“連耍百戲并說書的男女先兒全有”,大家盡情熱鬧一日—— 這一番熱鬧的代價,約合今天三萬多元!
不過生日的形式也是多種多樣的。如第六十二回寶玉過生日,湊巧的是這天又是寶琴、岫煙、平兒的生日。雖因王夫人不在家,“不曾像往年鬧熱”,但仍須行禮、送禮、擺宴等等。寶琴與寶玉兩邊“皆治了壽酒,相互酬送,彼此同領”。這邊,不但大廚房預備下酒席,探春又執意單給平兒在園內擺酒,大家湊了份子錢,探春吩咐柳嫂:“只管揀新巧的菜蔬預備了來,開了帳和我那里領錢。”酒席擺在紅香圃,共四桌,除了四位“壽星”,還有薛姨媽、李紈、尤氏以及釵、黛、云、惜諸小姐,香菱、鴛鴦、襲人、晴雯、紫鵑、司棋等眾丫鬟。大家吃酒射覆,甚是熱鬧,以致湘云吃得大醉,演出“醉眠芍藥裀”的一幕。
這還沒完,入夜,怡紅院的丫鬟們又湊份子給寶玉祝壽,讓柳嫂“預備四十碟果子”,并抬來一壇紹興好酒。屆時請來李紈、探春、釵、黛、云、菱等,大家掣簽唱曲,飲宴歡歌,一醉方休。
這次是怡紅院丫鬟們湊的錢,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等四個大丫頭每人五錢銀,芳官、碧痕、小燕、四兒每人三錢銀子,共湊了三兩二錢,約合今天九百多元,這里面不包括那壇紹興老酒,那是襲人特意向平兒要來藏在屋內的,屬于“慷公家之慨”。
賈府中這樣的大、小生日還有許多,書中不能回回敘及。榮國府的主子們連男帶女、老的少的,總要有二十幾位。小輩過生日,一次花費至少也要幾十兩銀子;而賈母、赦政二老爺、邢王二夫人過生日,則絕不止此數。若逢長輩整壽之慶,就更不得了。書中第七十一回,便描述了賈母過八十大壽的豪華場面。
八月初三是誕辰正日,祝壽活動早在七月二十八就開始了,直至八月初五才收尾。榮、寧兩府齊開筵宴,寧國府被開辟出來專門接待“官客”(男賓),榮國府則負責接待“堂客”(女賓)。二十八日請的是皇親國戚,二十九日是高官,三十日是“諸官長及誥命并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賈政擺酒,初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大小共宴,初五日是賴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湊一日。
從七月上旬開始,送壽禮者就絡繹不絕。賈母八十大壽還驚動了朝廷,“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環四個,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來金壽星、沉香拐、伽南珠、福壽香、金錠,銀錠、彩緞、玉杯……其余親王駙馬、大小文武官員所送禮品,不計其數。
這樣一場壽誕慶典,要花多少銀錢?據賈璉事后透露,共花了“幾千銀子”(第七十二回)—— 假如是兩三千吧,便合今天的八九十萬!因本次“超計劃”用銀,搞得賈府銀根吃緊、周轉不靈,不得不靠典當度日。就是王夫人送壽禮的三百兩銀子,也是把“后樓上現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家伙四五箱子”拿去押了錢,才湊上的。
這樣的大型慶典當然不是年年都有,但賈府長輩的壽誕級別,由此可見一斑。如此算來,賈府主子一年中用在壽誕上的銀兩,又是一個大數目。所需恐怕不會比全家日常飲食花費少。此外,除了飯桌上的花銷,府中人穿衣、行路、購物、交際,加上種種不時之需,所需銀錢又不知幾倍于此。這些銀錢都要鳳姐、賈璉去籌措運轉,難怪兩人在書中出現時,常常唉聲嘆氣,為錢傷腦筋、嘆苦經了。
(選自《物欲〈紅樓夢〉:清朝貴族生活》/侯會 著/中華書局/ 2016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