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靜
接到電話的時候,我還以為碰到了騙子,對方說我媽在醫院里,讓我趕緊過去。我批評他連點新鮮的招式都懶得想,太缺乏詐騙的職業道德了,對方語結,半天才反駁,“我,我讓你打款了嗎?”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媽正坐在觀察室里,她的右腿已經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我嚇壞了,“這是怎么了?骨折了?你怎么搞的?疼不疼啊?”
媽一臉的無奈,向旁邊那個一身運動裝的男人抱怨:“我說不讓你給她打電話吧,你非不聽,你看看她有多煩人。” 這人就是剛被我誤認為不敬業的詐騙犯,他繃著一張臉給我解釋,老媽是因為練街舞,扭傷了腳踝,情況不算很嚴重,但得靜養些日子。原來,老媽最近又迷上了街舞,旁邊那位就是她的街舞教練。
我剛想張嘴,媽趕緊打斷我,“是,我這歲數的,就該練練瑜珈做做拉伸,頂多跳個普拉提什么的,但我就是喜歡街舞了。”我只能閉了嘴。
回家的路上,我專心開著車, 媽故意逗我說話,“你認識楊文昊嗎?”我搖搖頭,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冷淡,“他的poping跳得太寫意了。”她越說越興奮,簡直開心得要炸了,這一路上,給我普及了大量街舞知識,頻閃、胸震、wave, 滿嘴的專業名詞,聽得我頭都炸了。
“媽,我說沒說過咱倆之間有很深的代溝?”
別人家的母女之間的矛盾,都是當媽的不能理解年輕人的新生活,而我和老媽之間的代溝,是因為她太過潮流,我總是趕不上她的步伐。
回到家,我看著她腿上那厚厚的石膏,問她疼不疼,她卻毫不在意,擺出興奮的八卦臉,“你覺得我的街舞教練怎么樣?我問過他,他空窗期兩年了,雖然比你小兩歲,姐弟戀才更時尚啊。”我打斷她的喋喋不休,再次跟她鄭重聲明,“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媽總是嫌我在愛情中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又開始誨人不倦地給我普及她的觀點,“談戀愛嘛,總該多接觸幾個人才定下來,確定對方是不是自己最想要的,才有利于培養婚姻里的忠誠度,否則,等你結完婚了,才遇到了今生摯愛,豈不是很慘?你這孩子從小就不會選東西,總是逮著最先看到的不放手。”
我小時候,小區里的玩具店賣各種孩子們喜歡的小玩意,10元錢3個,別人家的孩子蹲在那里,選來選去,拿起這個又放下那個,總是選不定最喜歡的那三個,最后搞得大人們等得不耐煩了,就強行幫他們選好,直接拽出店門。而我,總是拿起我第一眼看到的那個,連另外兩個都不選,直接走人。媽媽總是拉住我,勸我再翻翻看,萬一底下有更好玩的呢?可惜,她從來都沒成功過。
我沖她撇撇嘴,“真不容易,原來在你的記憶中,還是有我的影子。”她不滿地回擊:“再怎么說,我也是你的親媽,好嗎?”
這恐怕是我們之間很少有的母女溫情回憶殺,大多數時間,我們更像兩個獨立的平行線,道不同就各走各的。從小到大,無論我是選擇什么樣特長班,讀什么樣的學校,找什么樣的男朋友,她總是想給我更多的選擇,而我卻相反,總是認定最初的那一個,從不輕易改變,像個守舊的老式人。
反而是老媽自己,這些年一直像個好奇寶寶,探索著生活中的一切新鮮未知的領域,每次看到她的朋友圈里曬的生活,都讓我恍然覺得,她還是個精力十足的小姑娘。況且,老媽并不是閑極無聊,才有大把的時間和空閑去玩年輕人的東西,在單位里,她還是產品研發部門的負責人,創意思維一點都不比年輕人差。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是在用別人做賢妻良母的時間來玩。
確實,從世俗意義上講,媽算不得上是個好妻子好母親,但每個不同尋常的人生,總有它背后的原因。
媽是在一個偏僻的小縣城里長大的,姥姥姥爺都是全國最好的那所大學的高才生,后來由于時代的原因,他們雙雙來到了小縣城的中學教書。那時,他們這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兩個女兒都相繼考回他們的母校,等他們退休后,一家人回北京團聚。
于是,他們的兩個女兒從小就和別的小伙伴不一樣,她們的生活里只能有學習,她們的目標只有一個,考去北京那所大學,在那個小縣城中學的歷史上,還從沒有學生考取過那個學校的記錄。所幸,姥姥姥爺的管制效果顯著,兩個女兒的成績遙遙領先,大女兒考回北京的那一年,二女兒才上高一,入學成績排全年級第一名,比第二名高出一百多分。
姥爺欣慰地跟姥姥說:“咱們的理想已經實現一半了,另一半就等著三年后丫頭的表現了。”那一刻,他們緊繃了幾十年的心終于稍稍放寬了些,都沒注意到二丫頭臉上的微妙表情。
高一下半學期,二丫頭早戀了,喜歡上了那個年級第二的少年,倆人雖然愛得很隱蔽,卻絲毫瞞不過姥姥姥爺的火眼金睛,沒有訓話,沒有苦口婆心,甚至沒有任何預兆,突然有一天,二丫頭再也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了。后來她才聽說,那男生被轉學了,去了二中,在地處更偏遠的鄉鎮上,從沒有一個學生考上過本科。
那是二丫頭第一次反抗,她站在父母面前,保證自己跟那男生斷絕關系,保證自己的學習不會受影響,保證她會如約考去北京,只要,讓那個男生回來,完成他本該很好的學業。最終,她并沒有說服父母。
姥姥姥爺退休的那一年,如愿地回到了北京,和大女兒團聚,但他們的愿意依然只完成了一半,他們的小女兒在報志愿的最后一刻做了手腳,她一個人去了青島,并在那里,生了根,發了芽。
從此,媽徹底變了一個模樣。她完全遠離了曾經那個一心撲在學習里的沉穩少女,成熟得讓人心疼。在她的結婚后,生了女兒之后,她都沒有把自己的身份局限在一個妻子和母親上。
她活得很自我,從沒陷入過家庭的柴米油鹽,和小孩子的尿布奶粉。她整天自我調侃,要我原諒她這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我知道,她在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彌補她十七歲時缺席了的叛逆期。
爸爸去世之后,我瞞著媽做了一件事。
我嘗試著聯系她高中時期的同學好友,可惜,她那時眼里心里只有學習,根本沒有要好的女同學,后來,她去青島上大學,更是和以前的老同學斷絕了來往。要想找幾十年的一個故人,線索少之又少。
今年五月,老媽有將近20天的年假,她早就策劃好了路線,要一個人背包來一次西南探險之旅,先從青島飛昆明,在滇南轉一圈,經鹽井入藏,終點是拉薩。我看她漸漸厚實起來的背包,心就不由自主地揪起來。
終于在老媽出發之前,她的高中同學“千方百計”地找到了她,告訴她今年是他們高中母校的百年大慶,同學們準備好好聚一聚,邀請她務必參加。老媽算了算時間,剛好來得及,就先回曾經生活過十幾年的那個小縣城了。我樂顛顛地把媽的背包收拾了起來,沒準,她回來之后,就不想再這么折騰自己了。
老媽參加完同學會回來后并沒有多說什么,我暗中觀察她的表現,發現她心情還不錯,就問她當年的同學們都怎么樣?她不無遺憾,“我跟他們沒共同話題了,我想一起發個抖音,都沒人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我只好進入重點,“你見到鄒叔叔了沒?”“見到了,我還跟他道了歉。”
老媽這才明白我的用意是什么,她告訴我,即便當年他們在一起,沒準也會分手,不管他們的愛情是因為劈腿,沒有愛了,還是性格不合分手,她都可以接受,但就是不希望是當年那樣的狀況。那件事帶給她最大的震撼,不是她跟鄒叔叔的愛情,而是讓她醒悟,無論什么時候,她都要堅持過自己的人生。
最終,老媽還是按原計劃出發了,我送她到機場,一個勁地叮囑她路上的注意事項,她嫌我啰嗦,“我都想管你叫媽了。”她又想安慰我,“我是不是很像個叛逆的小女生,特別不讓大人省心的那種?”
這次我忍不住煽了下情,“老媽,你可以永遠十七歲。”我看到她的眼圈紅了,她迅速轉過身,大踏步地走進車站,特帥地伸出手,朝著背后搖了搖。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