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弢
人生苦短。兒時嬉戲情景猶歷歷在目,卻不知不覺已年逾古稀。回望陳年舊事,不免感慨系之。茲錄其一二,聊以備忘。
地處川西壩子邊緣的故鄉小城,文化生活較為貧乏,僅東街有一家戲院 (俗稱“戲園子”) 專演川戲。有時跟著家里大人進去看戲,大人倒是聽得津津有味,我們則只看見“穿紅穿綠,打進打出”,武打場面還能勉強看看,到了小生或者小旦出得場來,慢條斯理地唱開戲文,我們就呆不住了,在過道里跑來跑去。此外,天主教會的高鼻子美國人在西校場放過幾部無聲電影,都是 《人猿泰山》 之類。也就看個熱鬧而已。
小學的音樂老師叫聶瑞奇,幽默風趣,他教我們唱一首針砭時弊的 《古怪歌》,那歌詞是:“往年古怪少啊,今年古怪多,板凳爬上了墻,燈草砸壞了鍋,燈草砸壞了鍋。月亮西邊出,太陽東邊落啊,河里的石頭滾呀滾上坡,滾上坡。”后來才知道他是個中共地下黨員。
國民黨時代也有“天天讀”。一九四九年上初一,每日均有朝 (讀zhao) 會,眾頑童齊集學校禮堂唱國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音調低而平緩。復誦讀總理遺囑:“余致力于國民革命,凡四十年……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和尚念經,不知所云。
課前有朝會,離校前則有夕會。照例是教導主任訓話。此乃私立學校,經費拮據,需靠“尊師米”勉強維持。教導主任三令五申,反復叮嚀:“回去喊家長拿米來,記到沒有?拿米來!”連五線譜也用上了:“就是拉米來,拉米來,6—3—2。”(四川話“拿”“拉”同音,無鼻音非鼻音之分) 催盡管催,交不起還是交不起,似未聽說因此勒令退學之事發生。夕會結束前,眾頑童手舞足蹈,歡快地唱道:“明朝 (讀zhao) 會,好朋友,明朝會,好朋友,愿明朝起早無先后。”好一個少年不知愁滋味。
次年,家鄉解放。我像著了迷似的成天往縣學聯跑,參加各種活動,學唱革命歌曲。有的歌曲至今能背出歌詞,如節奏歡快的 《解放區的天》:“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啊,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啊,呀呼嗨嗨一個呀嗨,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呀呼嗨嗨一個呀嗨!”又如曲調低沉的 《你是燈塔》:“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著前進的方向。年輕的中國共產黨,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永得解放,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永得解放。”
解放軍五十四師文工團在戲園子演出歌劇《劉胡蘭》 和 《血淚仇》。頗覺得新鮮有趣。有些唱詞已經倒背如流,至今不忘。例如“數九那個寒天來下啊大雪,天氣那個雖冷心里熱,勾子軍來了整一個團,被咱們包圍的牢又牢”和“三叔三叔,你聽我說,胡蘭子家來了個八路”。
宣傳這玩意兒就是厲害。別看不過是唱唱歌,看看戲,那潛移默化的作用也不可低估,尤其是對于一張白紙的天真少年。這不,一來二去,我這個小不點兒居然也躍躍欲試,要投身革命了。諸如下鄉宣傳,大會服務,無不積極參加。因為表現積極,還被愛吹牛的學聯主席封為縣里的“招待先鋒”。在我的心目中,革命是無比高尚美好的事情。殊不知,革命也漸露其不甚光彩的另外一面。只是我當時有意無意地對此視而不見罷了。
一九五〇年,為應付財政十分困難的局面,新政權發行“中國人民勝利折實公債”。名為自愿認購,但當時大部分人家一貧如洗,哪有余錢認購公債?只好層層攤派,于是學聯就有幫助催公債的任務。各街道都有具體的任務指標。我分到東街街公所下屬的東二保 (相當于現今的居委會)。我們這些學生娃娃每天挨門逐戶地去催公債。記得有一位老先生身體虛弱,早已臥病在床,我們卻不管不顧,每天跑去,在他耳朵邊上大聲嚷嚷:“買公債!”“買公債!”如此折磨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情何以堪?我們卻樂此不疲,自以為是在干革命。
不久,“四大運動”(減租,減息,清匪,反霸)正式開場。縣里一些頭面人物原本平安無事,眼下則末日降臨。一日,在縣師范學校操場上舉行群眾大會。現場人山人海,只見著名士紳、原國大代表張鶴林操著成都口音在臺上交代:“本人張鶴林,解放前受的封建教育……”好像沒讓他啰唆多久,下面“打倒張鶴林!”的口號聲就此起彼伏。最后是砰地一聲槍響,將張鶴林當場擊斃 (俗稱“敲砂罐兒”)。有生以來初次經歷如此殘酷的殺人場面,一種強烈的感覺是心驚肉跳且惶恐不安,幸好身邊沒有一個熟人,那可是要命的階級立場問題啊。
我姑父與張鶴林的命運完全一樣,也是在斗爭大會上被當場槍斃。罪名是“惡霸地主”。當天居然是鄰里街坊出面張羅,用梯子將姑父抬回并安葬入土的,令人匪夷所思。同樣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事過之后,原先的佃戶還甘冒風險,偷偷往老東家屋里背大米。姑母則從此成為“地主分子”,被掃地出門,后半生受盡屈辱和折磨。姑父的人生軌跡是怎樣的呢?成都高等師范畢業,曾去日本游學一年,回國后先后擔任四川省省議員、新津縣縣長、四十七軍軍長李家鈺的主任秘書。李家鈺也絕非等閑之輩,乃川中抗日名將,一九三七年率部千里奔襲,前往晉西南前線與日軍浴血奮戰,次年在戰斗中為國捐軀。一九八四年,被追認為“在抗日戰爭中壯烈犧牲的革命烈士”。姑父抗戰后返回故里,賦閑在家。長子早年參加革命,出生入死,一九四九年已是駐京部隊的一名營級干部。姑父也算得上響當當的革命軍屬了。數月之前,他還興沖沖地以“開明士紳”身份參加縣人民代表會議呢。哪能想到說翻臉就翻臉。遠在北京的長子非但愛莫能助,反而因此受到牽連,被貶至北京郊區去管勞改犯。姑父的次子則一直替國民黨賣命,舟山戰役后即音信渺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臺胞身份榮歸故里,其時已是父母雙亡,地方當局不敢怠慢,待若上賓。次子當面質問為何將父親處死,答以當時訂有指標云云。
姑父一本家侄兒原系省高中學生,解放后也很積極,是縣學聯的活躍人物,多才多藝。記得他曾給一首歌填上新詞:“封建統治中國幾千年,造成中國貧窮和落后……”這首歌在縣城里傳唱一時。忽一日,只見他衣衫襤褸,腳蹬草鞋,和犯人一起到西河壩挑石頭,據傳他是特務!后來查無實據,無罪釋放。一九五七年,親弟弟為兄長鳴冤叫屈,又被打成“右派”,當了二十余年“賤民”。哥兒倆先后落難,說怪也不怪,都是出身不好惹的禍。
我舅父多年離鄉背井,去西康省謀生,不過一個小小職員而已。劉文輝率部起義后,他也返鄉賦閑。多年積蓄和苦心經營的商號統統化為烏有,一家老小生計無著。老友聶瑞奇如今有了一官半職,動員他去當教員,舅父嫌待遇太低,不夠養家活口,婉言謝絕,在自家院子里搞起了手工業作坊,磨面粉、做面條,苦苦掙扎。但慘烈的政治運動如火如荼,無良小人又立功心切,趁機栽贓誣陷。舅父惶惶不可終日,終于在一天夜里,自沉于后院的水井,撇下老母和妻兒撒手西歸。這是我母親第一次失去親弟弟。十八年之后,母親另一個親弟弟、我的小舅則在又一場浩劫中因“歷史問題”自沉于工廠的水池,前往天堂與兄長相會。
有一次步行數華里至桑園機場開斗爭大會。只聽得主席臺上,憤怒的農民紛紛控訴地主惡霸的“滔天罪行”,一邊說著一邊拿樹條抽打被斗者。有幾個倒霉鬼就這么被活生生地當場打死。他們究竟犯了什么罪,是否到了罪不容誅的地步,該由誰來處死,均不得而知。
一九五〇年冬天,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參戰,學校里掀起一股報考軍干校的熱潮。我們這些年齡太小、不夠尺碼的學生,眼看著同窗學友光榮應征,只有羨慕的份兒,卻并不甘心,每天早上背起背包,喊著“一、二、三、四”的口令,在結滿白霜的操場上結隊跑步。
解放前,縣城西街有一家書店,店主叫李欣奇。我經常光顧,站在書架旁邊看書。但可讀之書不是很多,印象最深的是關于神探福爾摩斯和大盜亞森·羅賓之類的偵探小說。解放后,東街開了一家新華書店,門臉不大,但書籍甚多。墻上掛著“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高爾基”的橫幅。我成了這里的常客,但只看不買,把書店當成了圖書館,革命文學作品、包括蘇聯文學作品對我影響很大。其中有魏巍的 《誰是最可愛的人》 《年輕人,讓你的青春更美麗吧》,蘇聯的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真正的人》 《普通一兵》 《卓婭和舒拉的故事》 《青年近衛軍》 等等,書中的主人公或者說英雄人物都成了我學習的楷模。
在兒時的記憶里,“同志”是個極榮耀的字眼,只有入城不久的解放軍戰士和南下干部才配稱同志。懵懵懂懂的我把“同志”和“革命”連在一起,當成十分向往的目標。終于有一天,我也成了“同志”,那是在掛上鮮紅耀眼的領巾之后的事情,別提有多自豪了!當時少年兒童隊員 (也就是后來的少先隊員) 之間要行隊禮,有時走在大街上,迎面過來一個并不認識的隊員,我趕忙舉手行隊禮,誰知對方竟毫無覺察,于是我高喊:“同志,同志!”
經過三年經濟恢復時期,一九五三年即開始執行第一個五年計劃,一九五四年召開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又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階級斗爭暫告一個段落,國內政治環境相對寬松。
一九五四年夏季,我僥幸考上北京師范大學俄語系。說僥幸有兩層意思,一是當年全國高校取消了冬季入學考試,我們這批本應冬季畢業的高中生提前半年畢業參加高考;二是建國初期,俄語人才奇缺,各校均擴大招生,我雖成績平平、俄語一竅不通,也被這所名校囊括進去。幸耶非耶?日后自見分曉。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首都北京乃千千萬萬熱血青年無比向往之革命圣地。能到這里來接受高等教育,而且一切免費,衣食無憂,自然是如登天堂,幸福無比。來自天南海北的學友匯聚一堂,大家相濡以沫,情同手足。一年之后,我們離開和平門外的南校,遷至位于定阜大街的北校。這里是原輔仁大學的校址,教學樓別具一格。樓后有一個古色古香的花園,據說那是原濤貝勒府的后花園。樓臺亭閣,曲徑通幽。當時我心無旁騖,日夜攻讀,專業學習漸入佳境。
有道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倏忽之間,一場政治風暴呼嘯而來,打破了校園的寧靜。這便是所謂的肅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運動,簡稱“肅反運動”。一九五五年,校方宣布暑假不休息,全校師生留校搞運動。都是一幫年幼無知的娃娃,入學時早已經過嚴格的政治審查,怎么會有漏網之魚呢?偏偏我們這個小班就挖出一個。許君是部隊轉業來上大學的,平日表現與大家并無不同,將他定為“肅反”對象,是因為“歷史可疑”。他本是孤兒,為生活所迫,進了國民黨青年軍的軍校,后因思想進步,于解放前夕投奔解放軍。現在懷疑他是打進來的特務,卻又無任何真憑實據。只有進行輪番批斗,唯一的材料是他在國民黨軍校時的私人日記。除了開斗爭會外,還煞有介事地對他搞監視、盯梢,以防他有別的活動或者自殺。好端端的一個同學,卻要當成敵人去斗,真有些下不了手,但又告誡自己:可不能有溫情主義啊。于是會上發言就力求尖銳、有力,內心里盡量把他當成敵人來恨。我當時很希望他最終承認自己是反革命分子,也不枉斗爭一場。冷靜下來時,卻免不了擔心:會不會白斗一場啊?萬一他不是反革命呢?盡管我也有過猶豫和彷徨,但畢竟充當了權力的馴服工具,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至今追悔莫及。一年之后許君的歷史問題有了結論:政治態度屬中間偏左,然而,已給他本人造成極大傷害。這次運動置憲法和法律于不顧,開啟了群眾斗群眾的先例,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錯案。
一九五六年是催人奮進的一年。
年初,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行大會,慶祝私人工商業實行全行業公私合營,這叫敲鑼打鼓進入社會主義。
這一年,黨中央召開了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會議。會上明確指出知識分子“絕大部分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知識分子無不揚眉吐氣。這一年,黨中央發出“向科學進軍”的號召,又對高級知識分子 (講師以上) 實行了若干特殊待遇。這對年輕學子是莫大的鼓舞與鞭策。全國上下出現了萬馬奔騰攀登科學高峰的熱烈場面。
祖國建設突飛猛進,捷報頻傳。我們雖身在校園,卻也按捺不住,摩拳擦掌,緊張學習之余,總想著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添磚加瓦。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我們結伴來到北郊離城很遠的一個農家院,據說這是個農業合作社,我們幫助農民剝玉米粒兒。正值數九寒天,凍得夠嗆,但大家都樂呵呵的:總算給農民做了一點實事。我們還曾利用晚上的時間參加掃盲,就是到學校附近的北太平莊農民家中,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教他們識字。不就是教幾個最簡單的漢字嗎?這有何難?沒想到這里也遇到了問題。原來是我講的普通話帶有濃重的四川口音。四川方言里沒有后鼻音,把“燈”(deng) 念成 (den),這不是“誤人子弟”嗎?只好臨時抱佛腳,向土生土長的北京同學請教,才弄清楚前鼻音后鼻音的區別。
一九五七年是在一片祥和氣氛中來到的。領袖年初的幾次講話尤其鼓舞人心。例如他說:“政府有缺點應該批評。批評得當,當然好,批評不當,也沒有什么,言者無罪。人民內部的事情,人民有批評權;憲法規定人民有言論自由,出版自由。”言之鑿鑿。四月二十七日和五月四日,中共中央先后發出 《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 和 《關于請黨外人士幫助整風的指示》。民主黨派和知識分子中,本不乏憂國憂民之士,在黨組織的反復動員下,他們紛紛鼓起勇氣,出于公心,直言不諱地提出自己的批評和建議。
師大有個副校長叫傅種孫,著名數學家,一級教授。在學生的印象中,他在全校大會上講話的次數不多,而且只能講講糧食統購統銷、愛國衛生運動逮耗子之類,重大問題可輪不著他。錢學森說:“傅種孫教授是我當年的幾何老師,他使我愛上了幾何。”(傅曾在師大附中任教) 一九四九年領袖離開西柏坡進入北京,曾在百忙之中前往師大教工宿舍登門拜訪昔日同窗湯璪真和業師黎錦熙,并設宴款待。出席作陪的有黃國璋先生和傅種孫夫婦。席間傅仲孫發言獨多。他對中共領導人這種禮賢下士的作風表示敬佩,并積極投入到改造舊師大、建設新師大的工作中。據說他同領袖通信時是以“潤之兄”相稱,曾任北京市人民代表 (1949年),北京市人民委員 (1954年),一九五六年評為全國勞動模范,是師大第二副校長 (第一副校長為校黨委書記)。傅先生工作努力,卻積勞成疾,一九五六年竟在會議桌上突發腦溢血。一九五七年病體稍見康復,尚未恢復工作。整風運動中,《人民日報》 記者到他家采訪,傅先生就知識分子問題口述意見,由他人筆錄,寫成 《中共失策之一》。記者將這篇文章帶回報社,尚未發表,有人又將文稿要回交還本人。
傅先生在文中說道:“中國共產黨近幾年來究竟得計多還是失策多?自然是得計多……得計雖然多,有得是人歌頌,中共雖然很愿意聽,恐怕也聽膩了,我就不打算談了。為了愛護中共,我倒愿意談一談失策的地方。對知識分子的失策,也許這是中共近幾年來最大的失策之一。中共所標榜的知識分子政策與知識分子所感受的幾乎完全相反。知識分子的心情可能中共不很了解。自從解放以來,知識分子每見中共一設施,無不額手稱慶。就大體說來,知識分子是愛護中共的。中共的最終目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與大多數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所謂大同世界并無二致,所以知識分子衷心趨附共產黨不是偶然的……每一運動起來,知識分子就會心驚膽跳。對于統治者衷心奉承而一再受白眼、挨耳光,這是史無前例的。我想不起來有哪一個興朝盛世是這樣糟蹋知識分子的。我也不曉得這些知識分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而致遭這么大的禍殃……現在的知識分子與中共既無冤又無仇為什么不可能利用?知識分子愿為中共效勞,因為為中共效勞也就是為祖國效勞,為人民效勞。你有遠大計劃,現有人懂行,愿效勞,何苦不用?正因為不尊重知識分子,不信任知識分子,我行我素 (還想用打游擊時的辦法來辦工廠、辦大學等等),致命錯誤重重,親者痛而仇者快。”傅先生這里所說的,實際上就是黨和知識分子之間的一種隔膜。傅先生具有校領導和非黨員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對此洞若觀火,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雖措詞稍嫌直白,然磊落心胸,躍然紙上,不愧為黨的諍友和摯友。但事后看來,傅先生此番意在愛護中共的仗義執言,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隔膜。他很了解知識分子,可是,他未必了解中共。正是這種隔膜使傅先生慘遭無妄之災。
人算不如天算,形勢陡然逆轉。原本廣開言路,鼓勵鳴放;后來成了輿論一律,實行反擊。我們那無比豐富、“與時俱進”的祖國語言,又增添了若干新詞,“右派分子”即是其中之一。一夜之間,堂堂師大副校長、德高望重的傅種孫教授竟成為千夫所指的敵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而且是“極右”,主要罪狀就是尚未公開見報的 《中共失策之一》。傅先生被撤去一切行政和學術職務,發落至數學系資料室工作。一九六二年初,他的兩名得意門生登門拜訪,談起一九五八年教學改革中的是非問題,傅先生激動地說道:“我想有些人就是要千夫之諾諾,不要一士之諤諤……”他突然用雙手指著太陽穴,身子歪斜,腦溢血癥再次發作,搶救無效。數學界的一代宗師就這樣離開他心愛的學校和心愛的事業,留下了太多的遺憾。
師大在“反右”斗爭中受到重創,痛失四員大將。學校引以為榮、堪稱國寶級的六名一級教授中,竟有四人 (傅種孫、黃藥眠、鐘敬文、武兆發)中箭落馬,僅陳垣校長和黎錦熙教授二位逃過此劫。武兆發更在運動中不堪羞辱,含冤自盡。
武兆發教授在六名一級教授中年歲最小。他是國內享有盛名的切片專家、組織胚胎和細胞生物學權威。不過是因“肅反”無端挨斗在整風中提了些意見,就被劃為“右派”,并受到殘酷批斗,且不說純系無辜受害,就算有罪,也罪不該死,他的自盡本屬偶然的不幸事件,當事者本應低調處理,并引以為戒。校方卻反其道而行之,在死者尸骨未寒、家人無比悲痛的時刻,迫不及待地在禮堂召開“聲討右派分子武兆發自絕于人民大會”,無異于當眾鞭尸。現場氣氛緊張而恐怖。
堪稱中國民俗學之父的鐘敬文教授,新中國成立后,偕夫人陳秋帆先生自香港來師大中文系任教,苦心孤詣,一手創建全國第一也是全國唯一的民間文學教研室。“反右”斗爭中夫妻雙雙成為“右派分子”,受盡白眼和呵斥,民間文學教研室也宣布解散。“文革”中,“革命群眾”更勒令他們一家數口從單元房遷至筒子樓的一個單間。原有家具和生活用品大多丟棄,老少兩代同居一室,苦不堪言,遇到兒媳從外地回來探親,更是雪上加霜,種種尷尬無奈,羞于對人訴說。撥亂反正后,鐘先生迎來了生命中的第二春。他以七十七歲的高齡招收研究生,此后二十年的時間里,撰寫、主編了近二十部專著和教材,幾乎是一年一部;親手培養了近五十名碩士和博士研究生;因科研和教學成績優異曾多次獲獎,并獲得北京市勞動模范的光榮稱號。鐘先生創造了生命的奇跡,為中國民間文學和民俗學的研究殫精竭慮,死而后已。
傅先生的黯然謝幕、鐘先生的晚年輝煌并非個例,人們熟知的法學泰斗江平、大律師張思之等人的脫穎而出,足以證明當年的“反右”斗爭是何等地荒唐,且不說多少人命喪黃泉,多少人妻離子散,多少人痛不欲生,多少人受盡熬煎,它給整個國家和民族造成的損失、對黨的威信和國家形象的損害,更是無法估量。當時全國有五百萬知識分子,中箭落馬者竟達五十五萬之多。其中不知埋沒了多少個鐘敬文、江平和張思之!這筆寶貴的優質人力資源,那都是北洋軍閥和蔣家王朝時期培養出來的,基本上是“白揀”,本可為我所用,卻棄之如敝屣,毫不足惜。
十三億人口的泱泱大國,為何多年出不了大師,個中原因,難道不值得我們深長思之嗎?
(選自《悅讀·第四十三卷》/褚玉泉 主編/二十一世紀出版社/ 2015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