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水橋

程耀東

逆風，溯水，目光被一座橋阻攔。

橋不高，鋼筋的骨骼，水泥的肉體，卻落了一個很鄉土的名字——漫水橋。顧名思義，水從其身體之上漫過后，安然無恙。如若沒有這橋，我的雙腳會繼續刻度這條河流，在這個光線很好的冬日下午，也不會刻意捕捉殘垣斷壁的河岸，碰見臟亂不堪的河道，以及厚度日漸增加的冰河……我會沿著細微的流水，一路蜿蜒到我要去的地方。

看見橋，似乎和自己的少年時代有了一次突如其來的逢晤。之所以用突如其來，因為在這里，我有過一次突如其來的“金蘭之交”。

記憶來自少年的目光。最初看見的是一片胡麻地，延伸到河岸，仿佛藍底碎花的絲綢從天邊鋪陳而來，纏繞著我，似要將我包裹；之后，是亂飛的彩蝶，羽翼漂浮于藍色之上，相互追逐，從清晨到黃昏，就像移動的花朵，既令人迷醉，又滋生諸多幻化和蠢蠢欲動。

再次遇見橋，回憶被灰色充斥，與此時的光照和色彩極為協調。橋不再新，被塵土覆蓋；建設年代留下的阿拉伯數字，斑駁難辨；四孔涵洞，泥沙隱去了圓的多半；流出的河水印證著它們尚未徹底被淤塞；迎水的這面坡，破敗、殘損，依稀能看見紅色的磚頭……我往來徘徊的身影，在橋面之上，仿佛流水和時間——僅僅是一種穿過。

寂靜的河道沒有一縷聲音，唯有流水在說話。沿著水聲，我似乎又聽到了三十年前那個口無遮攔的聲音。他說這一片河灘，連同這河都是他們家的，之后又說，這河上有水磨，十里八鄉的人都來他們家磨面。我目光質疑，使他有些失落。他雙手插進褲兜，繼而又巡視了一圈空曠的河灘。那眼神迷離、留戀、高傲。轉過身，盛氣凌人地對我說“解放——前”。前字尚未說出口，就從橋面滾入水中。

彼時的情形是這樣的：我是一個14歲不到的初三學生，臨近中考，學校已經不怎么束縛我們。正午，天熱，一個人來到距離學校不遠的河里，脫光衣服，爬進橋下的涵洞。河水漫過肌膚，涼快、舒服。關于考試，盡被流水沖走。偶爾，也會有小面魚成了我的俘虜，攥在手里，看上一會兒，然后放生。也就是這個時候，有個影子，在我的頭頂晃動。

因為我想躲避燥熱和陽光，享受一下水的洗滌，不是電影里那些浪漫的鏡頭，或者小人書上看見的圖畫。十多歲了，我未曾自由自在地接觸過水。我出生的地方是連綿不絕的山，日常生活用水也是來自天上；能夠全身裸在水里，那是怎樣的奢侈和迷醉。機會來了，實實在在來了。這個河灣就我一個人，正午的陽光下，不會有人走動，他們近乎在午睡中，做白日夢。

但，我不知道這個中年男人，怎么就不去做夢？

我們坐在水中，面對面。盡管陽光濃烈，但無法刺痛他喋喋不休的大嘴。在這個身體還算魁梧的男人面前，我似乎很順從，仿佛河灘上的蔓草，任憑流水漫過。事實上，他的語言就是流水，漫漶在我的耳畔。有些隨水流走；有些被水草暫時阻攔，回旋幾分鐘，復又遠去。但關于他老婆跟放蜂人跑了的語言，冰一樣，被我封存多年。

被我記住的語言，他敘述得很遲緩：胡麻花開時，村里來了一個放蜂的外地人，沿河岸一字擺開他的蜂箱。三角帳篷就搭在岸上，距離他家不遠。這人會經常來他家要水、借針線。當然，放蜂人不會白用他家的東西，偶爾會拿點蜂蜜給他家。一來二去，蜂蜜水就甜了嘴、甜了心、甜了夜色里的月光。那天早上，他去趕集，看見放蜂人一箱一箱地裝自己的蜂兒，他很好奇，胡麻花兒還沒有開敗，這人怎么就走呢？不管，蜂兒是他的，愿意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走了也好，省得常來他家。趕集歸來，他家院門敞開。4歲多的兒子一個人在院子里玩。他出出進進，找不見老婆。夜色開始下沉，村里有人傳出，他老婆跟放蜂人跑了。最初，他不相信，十天過后，傳言變為現實。

以我當時的年紀，這樣的語言，將信將疑在我的臉上。但后來，他掏出一個牛皮紙封面的漢語拼音本，上面寫滿了尋找老婆的日記。他拿給我看，字跡不是很雋永，歪歪扭扭，像他不太清晰的表述。他盯著我，看了很長一會兒，我有些害怕，甚至毛骨悚然。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或者說，我懷疑他的神經已經出現裂變。但他沒有對我做出任何異常的舉動，而是心平氣和地說：“凡是聽我說過自己經歷的人，都成了我的結拜弟兄。如果你愿意，也簽個名吧，到我兒子結婚時，咱們30多個兄弟齊聚一堂，唱三天秦腔，演三夜電影，喝三天三夜的大酒，我要讓那個跟人跑了的女人看看，沒有她，我的日子照常過。”我不能辜負這個男人對美好生活的設想和幻化。

我不假思索，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后面，很瀟灑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時候正值水草茂盛，百里香馥郁，麥浪墨綠，胡麻花舞蹈，河水溫潤清澈，飛翔的水鳥，將河灘當作家園，飛過的每一只，身體之上都散發著音樂之聲。兩個人躺在水里，遙望藍天；不時地用手拍打水面，濺起的水花落在臉上。他一下，我一下，笑聲與水聲交織，此落彼漲——哦，天堂一般美妙。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面臨考試的人，他也忘卻了自己是一個丟了老婆的人。水花消失，他站在河中間，望著盤旋的水鳥，大聲地叫喊，喊著喊著，哭聲開始在河道里漫延。

我有些后怕，那哭聲從未經歷過，跳出河面，落荒而去。

離開之后，記憶中，再也沒有經過這里。

時光如同飛鳥，一飛就是30年。但這30年間，關于這個男人我曾道聽途說：尋妻多年，無蹤無影，只好寄希望于神靈，燒香拜佛，但依舊無果。有一年正月初一，他點燃了村里人人供奉的廟宇，之后便不知去向。是死，是活，沒有了消息。

也不知道那個寫有我名字的本子是否還在？也不知道他兒子結婚時，那些寫在紙上的人是否收到邀約？我，一去不返，自然完全忘記了有過的故事。如果不是這個閑暇無事、沿河而走的冬天，遇見這座破敗的漫水橋，可能至死也不會想起這個人、這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