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一個小女孩猶如天籟般的聲音剛剛唱出,全場觀眾一片掌聲雷動。“如果沒有那次眼淚灌溉,也許還是那個懵懂小孩……夢是指路牌,為你亮起來,所有黑暗,為天亮鋪排……”一位男子邊彈吉他邊滿懷深情演唱著。
這是2018大年初一央視一套黃金時間播出的《經典詠流傳》節目現場,這首清代詩人袁枚的《苔》被支教老師梁俊和山村小學女孩梁越群深情演繹,一夜之間走進億萬中國人的心,而《苔》背后的故事更加讓人動容……
梁俊出生在廣西壯族自治區大新縣的一個小山村。為減輕家庭負擔,2001年,18歲的梁俊高中畢業后,便懷著對城市美好的憧憬來到重慶闖蕩。然而,城市的喧囂浮躁讓他無所適從。沒有了家鄉的風景如畫,也找不到淳樸的鄉土人情,他感覺自己被連根拔起。
梁俊努力想在城市扎根,他當過吉他教師、樂隊經紀人、廣告公司的策劃與文案、樂器行店長,慢慢地,他在重慶有了一席立足之地,但他仍然感覺不到開心。他說:“找不到生命的價值,不知道活著是為什么,賺錢,賺錢,賺到錢以后怎么樣,就吃喝玩樂,我覺得挺空虛的。”
怎樣找到生命的價值?梁俊想到去做公益,他去福利院關注弱勢孩童,幫助那些患有腦癱、唐氏綜合征或者來自貧困鄉村的孩子。他特別喜歡孩子:“我覺得孩子身上有一種特別實在的感覺,他們和人交流坦誠、率真,你不需要跟他們有太多磨合,不用動腦就可以交流,就是那種干凈的感覺。”
他每兩個星期去一次孤兒院,里面的孩子大部分不能與人交流。無論跟他們說什么做什么,幾乎都沒有任何回應。但堅持了一年之后,情況開始變得不同。“他們對我們有了生命上的感知,所以我知道重要的不是我們去講什么,而是我們去到那里。這個過程讓我看到,長時間做一件小事的力量很大,它對生命的影響也很大。”
2012年,梁俊結識了同樣喜歡孩子的公益活動組織者周曉丹。周曉丹是一個愛笑的姑娘,她就像一束陽光照進了梁俊的心房,每次見到周曉丹,梁俊心中所有陰霾被一掃而光。兩個人相識10個月后決定攜手一生。
2013年,梁俊和周曉丹新婚一周后,決定來一場特別的蜜月之旅——到貴州烏蒙山區支教。烏蒙山的石門坎新中小學位于貴州接近川滇最邊緣的西北,僻靜苦寒,是中國最貧困的地方之一。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一年有一半的時間被大霧籠罩。梁俊和妻子并未因山區條件差而畏懼,真正讓他們苦惱的是山區孩子很內向,不敢說話,有的甚至會被嚇哭。那一刻,梁俊有些心疼。這些孩子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酗酒的父親,出走不歸的母親,疾病纏身的爺爺奶奶……隔絕的環境留下的不僅僅是貧窮,更將怯懦、膽小、自卑刻在了孩子們的心中。
一個叫朱銀澤的學生,鼻子總是吊著兩串長長的鼻涕,即使北風刮得最厲害的時候,也只穿一件單衣,衣袖上總是鼻涕和泥土混在一起黑黢黢的。有一次,梁俊忍不住問他:“朱銀澤,你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時候?”朱銀澤想了想,答道:“小的時候。”梁俊哭笑不得。
“我能帶給這些孩子什么呢?”梁俊反復問自己。他想起上海語文名師丁慈礦老師的“詩教”理念,又想到苗族人天性愛唱歌,何不用唱歌的方式教孩子們學詩呢?他希望孩子們能通過詩歌,去尋找體味生命的價值和愛,對眼前這個世界,以及周遭的生命更有認同感。
為了讓自卑的孩子們開口,梁俊想了一個辦法,每周讓他們上臺考試:唱歌、演話劇、講故事、朗誦……剛開始上臺,孩子們要醞釀很久才發聲,“含苞待放”的過程漫長,梁俊總安靜地等待著,鼓勵著……
班上有一個小女孩叫梁越群,大家都喊她小梁,她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愛說話,即使說了,也很難聽清楚。“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在一次考試中,小梁第一次讀出袁枚的《苔》。“有誰比這些孩子更適合學《苔》呢?大山里的孩子,他們生命的尊嚴與自信等待著再一次綻放。” 梁俊興奮地將《苔》放在書桌前,拿起吉他彈了起來,尋找適合這首詩的和弦與節奏,邊彈邊就著詩隨口哼唱起來。就這樣,一首簡單的小歌誕生了。那一刻,梁俊熱淚盈眶:“我居然在教室里,在孩子們的歌聲中找到了春天。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梁俊本來就是一名厲害的吉他老師,走到哪里吉他不離身。他開始上網搜索古詩譜曲的作品,卻找不到那種旋律朗朗上口的曲譜,他干脆自己譜曲,上課時唱,下課時也唱;清晨唱,日落唱;悲傷時唱,歡樂時也唱;一群人唱,一個人也唱……
山里的孩子識字和理解能力都跟不上,所以只能因材施教,自己選詩。每周一詩,一個學期就是18首,選詩還稍微容易一些,譜曲時常跟不上教學進度。有時候,曲子還沒有寫好,孩子們就歪著腦袋問:“老師,為什么這首詩不唱了?”梁俊只能硬著頭皮說:“老師會努力的。”
一個學期以后,孩子們的唱詩聲響徹了整個山谷,在教室,在操場,在后山,這些歌聲,讓烏蒙蒙的烏蒙山也明亮了起來,大山里的孩子和城市里的孩子相比,對古詩有更天然的親近感。春天山野綠了的時候,大家一起歌頌:“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布谷鳥聲響徹山谷的時候,孩子們唱道:“布谷飛飛勸早耕,舂鋤撲撲趁春晴。千層石樹通行路,一帶山田放水聲。”夏日悶熱難耐,就吟唱清涼的詩:“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冬天雪花大如席,就一起高歌:“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放學后值日的孩子,一邊掃地一邊高唱:“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中午排隊打飯的時候,孩子也會突然高歌:“一帆一槳一漁舟,一個漁翁一釣鉤。一俯一仰一揚笑,一江明月一江秋。” 一年下來,每個孩子都有了百多首詩的儲備量,幾乎“出口成詩”。“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梁俊要求孩子們堅持寫日記,真實記錄自己的生活。
有一個孩子叫張禮國,比較懶惰,從前考試分數總是個位數,后來有一次考了60分,喜滋滋地寫了一篇作文:有一次英語考試,試卷發來,我看到了一個6,后面還有一個0,我高興壞了!可惜當時爸爸媽媽不在家,不能馬上告訴他們。現在我是一個努力的孩子,有一種藥可以救我了,就是不要做懶惰人!
“我的家鄉是個美好的地方,雖然它在高山之間,但是我愛它。”“城市有空調,農村卻沒有,這就是人類發明的。我還要發明比城市更好的東西。”“我每天去爺爺的墳前看一下,我想:為什么人會死?”……孩子們寫村寨的景色、動物和植物,寫鄉野生活中的趣味,為他們去世的親人寫下思念,給脾氣不好的父親寫下“你要好好幫媽媽干活”的感人長文,也寫出“為什么讓我來到這個世界”這樣的句子,來表達自己挨了父母責罵后的委屈心情……
有一次考試,梁俊出作文題“什么東西是看不見卻存在著的?”一個叫朱思語的小不點5分鐘交上來一首詩《愛和風》:“愛,當愛之鎖開了,就很難關住,那愛就像魔鬼,深深地抓住你的心,讓你愛吧,愛吧!風,就像夢一樣。你想把她抱住,可她還是去了,你看不見她,她卻可以穿過你。”朱思語后來告訴梁俊:“有一天我和朱思英、朱銀春去趕場,在石門那里看到一個女孩,我就愛上她了。”這首小詩,寫的就是他當時的體會。
班里有一個叫吳榮興的男孩,性格有點兒木訥。雖然與人溝通有些困難,但小男孩學詩卻很認真。在一次寫作課上,吳榮興寫自己在寨子里的所見所聞,“明月懸空照大地,東邊煙火亮點燈”。梁俊很感動:“我感動的不只是他寫了美好的詩句,更是他在以詩的方式記錄著眼前的生活。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不單純是月亮,不單純是煙火,而是有生命的。他將這些記錄成詩的時候,我就被這些字句給打動了。那些單純的簡單的字句,是他生命的故事。所以,孩子心里都會有一首詩,只看你要怎么樣讓他拿出來。”
“我們即使擁有的不夠多,但依然可以像牡丹花一樣綻放,我們不要小看了自己!”梁俊給了孩子們希望的種子,于是,種子種在每一個孩子心里,在他們的生命中開了花。在梁俊的鼓勵下,孩子們寫下越來越多令人贊嘆的作品。
梁俊像著迷一樣,把全部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孩子們身上,弄得新婚妻子經常嗔怪他:“你去跟你的孩子們結婚吧!”梁俊掩飾不住內心的甜蜜:“我們在山上的蜜月之旅多特別,多幸福啊!”周曉丹看到丈夫從未這么開心過,她的內心同樣有所觸動:“做這些事情你能體會到孩子們的成長,那種快樂我覺得是代替不了的,它能夠讓人找到生命的價值所在。”
兩年的支教生涯結束后,梁俊和妻子將孩子們寫作課上完成的日記、作文、詩歌編輯整理成冊,取名為《烏蒙山里的桃花源》。書中記錄下老師和孩子們在烏蒙山相遇時發生的故事,吹拉彈唱,喜怒哀樂藏于字里行間,每篇下面都有梁俊和周曉丹真誠美好的點評。
雖然梁俊已經離開了烏蒙山,但孩子們卻成為他心中放不下的牽掛。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回去看看他們。
2014年春節,梁俊開設了微信公眾號“童書烏蒙”,將孩子們的詩文作品整理發布,與所有人一起分享。2016年年底,他發起眾籌,集結孩子們詩文作品的新書《烏蒙山里的桃花源》也得以出版。
2017年年底,梁俊和梁越群還有烏蒙山里30個孩子受邀參加央視節目《經典詠流傳》的錄制。梁俊和周曉丹帶著剛剛一周歲的兒子來到北京,和大山里的孩子們再次重逢。孩子們見到梁老師都一臉傻笑。梁俊擔心,這么長時間,孩子們是不是把那些古詩都忘了呢?他默默地背好吉他,召集大家站好,彈起《鄉村四月》的前奏,接著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那些旋律,那些詩詞,孩子們脫口而出!梁俊心里樂滋滋的,一首接一首彈,他們跟著伴奏一首接一首地唱……這些旋律與詩句,依舊在孩子們心間,從未走遠。
“小梁,你緊張嗎?”正式錄制下臺后,梁俊不禁問梁越群。因為現場不但有工作人員和許多觀眾,還有鑒賞團的老師們,連他心里都有點小緊張。可是梁越群卻輕聲說:“我不緊張!”“為什么不緊張?”梁俊簡直不敢相信,以前羞澀的小姑娘,在這么大的場合卻如此鎮定。“因為我們練習過很多次了,還有,因為老師在我的身邊。”小梁的聲音仍是輕輕的。
梁俊說:“我知道在外人看來,表達是一個很正常的能力。但是對于這些孩子們來說,我看到很大的成長,我想這就是教育的意義。可能這樣的教育并不能與那些很好的資源比肩,但對于孩子來說,我覺得這是非常寶貴的。《苔》不僅映照著孩子們的生命,也映照著我的生命。”很多人對《苔》這首小詩的理解是勵志,但梁俊另有所見。“我的解讀有兩種,一種是安靜,就是做不起眼的小事,生命會長出特別的花朵;另一種就是,如果從科學的角度來說,苔是不會開花的,是一種隱花植物,它生命的意義就是死亡,它的死亡可以讓那片土壤變得肥沃,然后小昆蟲和真正開花的植物就愿意去到那片土壤上生存,苔有這樣一種精神,成就別人的一種精神。”支教,就是梁俊選擇的一條安靜的、成就他人的路。正如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言,“教育本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2018年春節過后,梁俊召集幾位不知名的音樂人,組建了一個名為“苔音樂”的音樂團隊,專心于音樂創作。他的公益之行還在繼續。“我希望盡快成立一個‘苔基金,把我所創作的詩歌民謠放回到鄉村,讓更多的鄉村教師即使不會彈吉他,也可以拿這些歌一起來唱,一起來感受這種詩性教育的方式。”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