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對話錄

宋涵

看完午夜場電影，我和丈夫D找了一家小龍蝦大排檔坐下。我想起我們討論過的一個懸而未決的話題。

“你說，你為什么喜歡小孩？”我問。

D立刻坐正了，知道我又開啟了嚴肅模式。

“就是喜歡小孩啊，看到小孩就覺得很可愛啊。”

“所有動物在小時候都很萌啊，可那只是它們很短的一個階段，遲早都會長大的。”我不以為然，“那個炒龍蝦的大叔也曾經很可愛，所有顫巍巍的老頭兒也曾經是肉乎乎的嬰兒，你能在這些大人的身上看到一點兒以前做小孩的樣子嗎？你只是一廂情愿地喜歡‘孩子這個特定階段，并不是真正喜歡這個人。”

“不會啊。看到孩子成長，也有另一種成就感啊。”

“你看到一個小孩的時候，會想象他未來的樣子嗎？無論一個小孩現在看起來多么天真純凈、無憂無慮、嬌嫩欲滴，他都可能變成任何一個你討厭的成年人。”

“你太悲觀了，一個小孩也可能長成一個很有意思的人，難道你對所有的大人都這么沒有信心嗎？”D說。

我飛快地想了一下，好像還真的有很多愚蠢的人是讓我討厭的，于是毫不留情地說：“對，我不喜歡很多人，更怕生出一個我討厭的人。”

“生孩子是絕大多數人都在做的事，我不認為有你想得那么復雜。”D說。

我抓到了大把柄：“就是因為太多人想得太少，這個世界才這么多悲劇。人不是動物，不能只顧著繁衍啊。你生下的是一個人，他有知覺，有思想，有喜怒哀樂。人在生育之前，是不是至少應該想想：我能夠對這個行為負責嗎？只是因為‘別人生，那么我也去生的做法，不是自私的嗎？”

“你不能要求每一個人都像你那樣，想個徹底才去生孩子，很多人的確是在比較迷糊的狀態下生了孩子，但這并不代表他們不能成為負責的父母。我身邊有不少人，恰恰是生了孩子以后才快速地成熟起來的。”

“這是在拿生命開玩笑好嗎！萬一生下來以后不喜歡孩子呢？萬一這個父母一直成熟不起來呢？這是讓這個孩子自生自滅嗎？”

“我明白你說的。”D說，“不過我們可不可以不討論人類，只說說我們的選擇？”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想要孩子？誠實地說。”

“我覺得這是人生的一種必然經歷，陪著一個孩子長大，生活會多很多樂趣、很多成就感。當人不斷衰老，你的生命在逐漸消逝，而你無能為力。在孩子身上，你的后半生能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續，你會因為有了孩子而活得更豐富，更有動力。”

我說：“首先，人應當在自己的所作所為里去尋找和建立樂趣與成就感，這才是穩固而長久的。在子女身上找成就感，是一種懶惰和怯懦的轉移，回避了自身的責任。更何況，子女如果真的很有成就，那首先是他們自己天賦和努力的回報，而不是來自父母，父母因此而沾沾自喜未免過于自以為是了。其次，我不認為年紀大了人就是等死的狀態，中國的老人就是活得太沒意思了，人到中年就想著退休，無所事事，自己找不到樂子就寄托在孩子身上，孩子承受得起嗎？衰老和死亡是一個人必須面對的，這件事孩子也幫不上什么忙。”

“你把衰老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你有沒有想過：當你真的老了病了，你最希望看到的應該就是親人和子女了吧，否則你還能指望誰呢？你敢把自己的身體完全托付給誰呢？”

“但你生孩子，還是出于某種為未來保障的意味，出于某種對衰老的恐懼。你并不是無條件地對孩子無所求。”

“我想和你有一個孩子，一個屬于我們倆的孩子，見證和延續我們的感情。”

“你的這個理由聽起來很浪漫，但抱歉，還是無法打動我。我覺得愛情無須孩子來見證。相反，沒有孩子還能持續的愛情才更加純粹。有時候我在想，我們為什么要結婚呢？其實就是沒有想得很清楚，不知道婚姻意味著什么。如果純粹只是為了兩個人的感情，完全可以不結婚的。婚姻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為小孩提供穩定的家庭。而我們，恰恰沒有討論過孩子的問題就結婚了。”

“是，雖然當時我也并不太明白婚姻意味著什么，但我一點兒都不后悔和你結婚。”

“謝謝你的認可。這些年的經歷告訴我，我做的每一個重要決定，最終都是要我自己來承擔責任的，到了關鍵時刻，他人的溫情也好，善意也好，都不能分擔我的難題。我必須清楚地衡量我是否有能力去承受。我不能因為你想要孩子，就去生，我要自己想清楚。”我說。

買完單，我和D離開鬧哄哄的人群和火紅的小龍蝦，走在灌滿夏風的街道上，心里各自裝著無法妥協的那一部分。

（摘自“廣州參考”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