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斯堯
偉大的演奏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讓你在為演奏者喝彩的同時,贊嘆藝術之美。米哈伊爾·普雷特涅夫無疑就是這樣一位俄羅斯鋼琴大師。無論是年輕時的激情四射,中年時的果敢堅毅,還是近年來的寧靜與從容,他在表達自己每一個階段成熟思考的同時,亦讓我們觀察到那些美好的心靈被歲月改變的模樣——“或許晚年的貝多芬彈琴就是這個樣子吧……”你會不由地這樣想。那是2015年,國家大劇院“國際鋼琴系列獨奏會”,他演奏了貝多芬《d小調鋼琴奏鳴曲》(Op.31,No.2)。
現在想來當時真是很幸運,因為自那之后的幾年間,每次見到他,不論我們還是經紀公司的朋友們怎么“寒暄”“邀請”,回應我們的,連常見的客套都沒有,比如“我會考慮”或者“好啊,我們之后查查可能的日期”。永遠都只有兩個字“感謝”,并在微笑中成功把這個話題終結。
拒絕照相,也極少接受采訪,看上去對于所有“正式的邀約”他都懷有一種本能的敏感。但除此以外,普雷特涅夫就像換了個人。紅茶、意大利面是他的最愛。他會熱情地把人招呼過來,圍攏在他的周圍,拋出個話題讓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而他則“趁機”喝茶、吃東西,偶爾發表些觀點。看上去,更多的時候,普雷特涅夫喜歡這種置身熱鬧,又能獨享清靜的微妙狀態。哦,當然,還有幾乎不離手的香煙,以至于你并不能確定在談話的“休止”時他是在整理思緒,還是在單純地品味煙草的味道。所以嚴格來講這次算不上是采訪,而是一次“敘舊”和“閑聊”。
張斯堯(以下簡稱“張”):第一次聽您的唱片是布佐尼-巴赫的《d小調恰空》,就讓我們從這里說起吧。您怎么看待鋼琴改編作品的藝術價值?在音樂會中,改編曲一直很受歡迎,但我們也注意到在一些入學考試和教學中,它被視為“非鋼琴作品”,并不受到鼓勵。
普雷特涅夫(以下簡稱“普”):我絕不能同意(這種觀點)。改編曲是音樂作品中太正常、太自然的一部分,也是鋼琴作品創作作歷史的一部分。歷史上偉大的作曲家都會創作改編曲,巴赫寫改編曲,莫扎特根據巴赫的作品創作改編曲,李斯特對巴赫、莫扎特、舒伯特的作品進行改編,還有門德爾松,他也寫過巴赫的《d小調恰空》,只是不是特別理想,與之相比,布佐尼寫的這版就非常精彩。
張:換言之,在您看來改編曲就是“鋼琴作品”。
普:當然。
張:那您怎么看待對于早期鍵盤樂器作品演奏中的“鍵盤樂器選擇”這個話題?近年來有些觀點認為,彈早期鍵盤樂作品,應該用對應時期的鍵盤樂器。還有人甚至認為用現代鋼琴演奏早期鍵盤樂作品是錯誤的。

普:具體來說,我一直用的是Shigeru Kawai鋼琴——它有我喜歡的那種特質的聲音(用特別具體的細節作為回答是普雷特涅夫一種獨有的幽默。——筆者注)。對于那些偏執到認為只有用莫扎特時期的鋼琴才“有權利”演奏莫扎特奏鳴曲的人,我只能說,這太扯了。現代鋼琴的性能是如此強大,具備音樂上無數的可能性,而這也一直是歷史上每一位音樂家的期待以及努力的結果。巴赫就曾參與過鋼琴的改良過程(提出他的建議),克列門蒂就更不用說了。要知道,巴赫、貝多芬從來都不是僅僅著眼于當時的鋼琴才進行音樂創作的。因為在那個年代,這件樂器(指早期鋼琴)的性能太差,以至于經常達不到他們對音樂創作的要求和期待。打個比方,以我們現在對于貝多芬偉大音樂藝術造詣的認知,當時的鋼琴在貝多芬五首鋼琴協奏曲面前,充其量就是個玩具。我彈過,所以我了解,真的是玩具而已。完全沒辦法“產生”出貝多芬音樂的巨大能量。當李斯特剛剛開始他的職業演奏家生涯時,演出商要為每場音樂會同時準備好兩臺鋼琴,因為他經常在音樂會上把其中一架彈報廢。
張:所以作為鋼琴演奏者,只有當你對現代鋼琴了解得越多,你才能越了解古典音樂?
普:是的。這就像駕駛賽車。比如舒馬赫,你給他開一輛三缸的20世紀初的車而不是法拉利,他怎么可能“跑得出來”,怎么可能贏得比賽呢?法拉利可以跑的很慢,也能很快。現代鋼琴也是一樣,從巴洛克音樂到我們當代的音樂,現代鋼琴擁有對各個時期音樂全部表達的可能性。它能做到每一件我們需要它做到的事情,這取決于我們如何演奏它。
張:您會給那些想成為鋼琴家的小家伙們什么建議?
普:我曾給高中(音樂附中)的學生做過一些輔導。有次遇到一個學生,她彈了一首很常見的F大調的作品,還不錯。于是我讓她換到G大調再試試。難以置信,她居然一個音都彈不出來。從F大調換到G大調,這簡直不能再容易了。當然還有些人彈給我聽,我會建議他們在彈琴的時候多看看窗外。你看,外面的世界還有那么多更可愛的職業(值得去嘗試),賣報紙、開出租、清掃街道……現如今,我覺得能有機會教教這些年輕的音樂家也挺好,就像最近一屆贏得“肖邦大賽”的趙成珍,“柴科夫斯基大賽”獲獎者馬斯列耶夫,當然還有日本的一位18歲的年輕人。我認為教學應該在學生“原本有自己的東西”的基礎上進行。學生能夠理解被教授的內容,同時你也能看到所教授的內容被呈現出來,而不是像在馬戲團訓練猴子表演。
張:那些沒有贏得比賽大獎并且慢慢失去關注度的選手怎么辦呢?
普:你要認識到一點,有些人,他們真的有天分,或是與生俱來的表演能力。如果不是,那么他們可以成為教授,或者去啟蒙琴童,要知道教會孩子如何運用手指彈琴是很難的。但僅就成為演奏家來說,天賦真的很重要。表演藝術家和音樂從業者,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張:現代生活節奏這么快,有無數可以吸引當代人注意力的事情。那么在您看來,人們為什么需要聽古典音樂。
普:如果你去歐洲的城市,比如在佛羅倫薩,你會發現展出的藝術品總會吸引人們的注意。人們從世界各地涌來欣賞它們,也許這些人沒做具體的研究,但他們還是有可能會理解。也或許他們看不太懂,但是他們總歸會獲得一種感覺,以及通過觀察,進一步體會到藝術品所傳達出的“想法”。在我看來,對于人類的歷史而言,唯一且最重要的價值就是“文化”。我并不關心演奏家里有誰在這小節用了左、中、右哪個踏板,但我十分在乎的是,貝多芬會怎么用踏板。在我看來,文化從某種角度來說甚至高于宗教。人們有時會因為宗教信仰的不同而產生分化,但文化卻總能使人們團結在一起。無論我在中國、俄羅斯,還是在美國、加拿大演奏柴科夫斯基的作品,大家都會來聽。
不需要太長時間你就會發現,對于藝術,普雷特涅夫從來都有他自己的堅持和自信,同時心懷謙卑和尊敬,想必言談話語間的從容與幽默大都來源于此。
這次請他在貝多芬鋼琴《“暴風雨”奏鳴曲》的樂譜上簽名,于是我們又有了下面這段重復的對話:
普:上面的空白是留給貝多芬寫他名字的地方,我得另找個別的角落。
張:可您當時演奏的時候有的段落用了三個踏板,他可沒這么寫。
普:他的鋼琴,其實有五個踏板,這么看來我還少用了。
你瞧,和普雷特涅夫聊天總得“特別小心”。他的幽默和回懟經常讓人猝不及防,可細細一想,又好像言之有物,很有道理的樣子。如同他的演奏個性——說真的,可能他自己不會覺得自己的演奏有多“個性”,只是他“能理解”普通人開闊眼界和積累學識需要時間。
更為值得尊敬的是,即便擁有如此的天賦,普雷特涅夫依舊十分勤奮。此次音樂會演出當天(2018年3月15日),他早于樂團的舞臺技術人員到達劇院,一頭扎進化妝間練琴,完完整整把當晚的演出曲目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慢彈了一遍。但在這之后,大師練起了各種各樣的作品,比如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而在上一次的獨奏會前也是如此,他一個人在化妝間里狂練斯克里亞賓《練習曲》,上臺后又是全新開始的“暴風雨”。
時至今日,我常常回想起之前他應邀來演出時與他的第一次見面——身材比想象中高大,微微有些發福,風塵仆仆,但頭發依舊如之前所有的宣傳圖像中那樣,一絲不亂向左偏分,以及歷經歲月依舊桀驁不馴的眼神和俄羅斯知識分子那種冷靜且獨立的氣質,那么熟悉。
“終于見到了你啊!
你好!”
或許這就是大師的世界,而我們默默仰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