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平
在回答李云雷采訪中的提問時,洪子誠先生談過一個有意味的現象:“我在不同的學校演講,總有同學提出這樣的問題。除了為什么沒有寫路遙之外,還有為什么不寫王朔,為什么沒有寫王小波。為什么?我也有點納悶。”我是在多年之后才讀到這段話,倘或當時有幸聆聽洪子誠先生的演講,我可能也會在提問環節問類似的問題。
2009年博士畢業后到華東師大中文系教書,仿佛被莫可名狀的力量所牽引,工作后的第一篇論文就是寫的路遙,之后從韓寒開始寫到王朔、王小波,基本上在洪子誠先生提到的這條延長線上。這條線索上的作家,一方面在當代文學史之中缺席或居于邊緣,一方面在改革以來這三十多年成為青年讀者熱烈的閱讀對象,一冷一熱,一直持續到今天。對于這個脈絡的作家,不能僅僅以痞子文學、大眾文學之類來打發,比如王小波《萬壽寺》敘述形式之精妙,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作家中,恐怕罕有匹敵。
文學史總是分裂的,總有一些不容易放進去的作家,比如曾經的張愛玲與沈從文,回到文學史之后改寫了文學史。這種“重返”自然不僅僅是美學意義上的,如王德威先生近年來著力于文學史之中的“抒情傳統”,背后有微言大義存焉。容我東施效顰,談談從王朔、王小波到韓寒,是否存在一條“反諷傳統”。
這幾年來讀書,凡是深受觸動的,都或隱或顯地圍繞這個點展開。印象深刻的有特里林《誠與真》、盧卡奇《小說理論》、克爾凱郭爾《論反諷概念》、海德格爾《尼采》、福柯《生命政治的誕生》。尤其是讀克爾凱郭爾,如受電擊,像《論反諷概念》這樣的著作,是在孤獨的“個人”第一次出現在思想史的時刻,提前了一個半世紀寫給“80后”的。
在我個人看來,文學研究和文學創作一樣,都是感時而生。學術研究有時如油田勘探,如果想有所成就,最關鍵的是站在歷史能量翻涌的那個位置上。當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一個致命的問題,就是越來越遠離現實人生,慢慢變成陷落在核心期刊、課題項目、職稱考核、表格填寫的數字游戲。在這套煩瑣的科層化規訓下,我們漸漸遺忘了這個學科自誕生的那一刻的使命:中國現當代文學始終與現代化的中國血肉相連。
沒有什么預先的計劃,我這幾年來的研究始終圍繞當代文學的邊緣作家與反諷傳統展開,寫了一些零散的文章。這批文章先后發表在《南方文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爭鳴》《今天》《天涯》等期刊。“反諷”是克爾凱郭爾所謂的歷史轉折的第一步,也往往是新的文學出現的第一步。“反諷”無法重建什么,“反諷”是虛無,是歷史盡頭的剩余,是崩潰了的自由。這種自由在焚毀一切的同時也焚毀自身,敘述變成狂歡般地編織—拆解的自我游戲。怎么借助“反諷”對于陳詞濫調的清洗,同時穿越“反諷”走向真正的共同體?這個問題我暫時沒有找到答案。我只是注意到在我們這個喜劇時代,王朔、王小波、韓寒筆下的主人公始終在路上漂泊,他們回不去了,似乎也無處可逃。
作為一個80后的文學批評者,我理解并且尊重老師輩的批評觀。他們在自己的青春歲月,剛剛從一個夢魘般的共同體中掙脫出來。對于現實主義的懷疑,對于語言變革的熱切,以及對于純文學的追逐,都在回應著籠罩童年時的“文革”的濃重黑影。父輩的批評同樣從“我”開始,但這個“我”帶有普羅米修斯般的悲情與壯麗:“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文學批評之所以在80年代迎來了黃金年代,在于有著巨人般的關切。
往昔的文學批評無疑是光榮的傳統,不過,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故事。對于我這一代人而言,建基于“文學性”的普遍主義神話,已然暴露出內在的封閉。然而,這并不必然招致左翼批評。在復雜的歷史環境中,要警惕左翼批評蛻變成喪失左翼真正精神內涵的辯護術。而且,文學批評固然應該向宏大的歷史空間敞開,但不能被國家敘述所吞噬,不能成為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歷史學的附庸。文學批評的第一要義是“形式批評”,這將既區隔開業余讀者的讀后感式批評,又區隔開其他學科過于自負的跨界批評。同時,文學批評在“形式批評”的基礎上反思“形式”的歷史性,通過語言、情節與敘述形式的分析,進入到社會歷史分析。
我所理解的這種批評的使命,一言以蔽之,即是通過文學,重建個人與共同體的關聯。為共同體而奮斗的文學批評,讓我們彼此理解、互相關聯,真實地生活在歷史中的文學批評。在這個意義上,自己的研究工作,可以說是“新批評”+“福柯”,以我熱愛的“細讀”為基礎,重新理解當代中國“主體”的治理技術,這套“主體”與“權力”的復雜糾纏,必然在這樣或那樣的敘述中顯影。文學批評的意義感或正基于此,通過“形式分析”抵達“歷史分析”,重新建立“文學”與“歷史”的關聯。身處于改革這又一個“大時代”,誠如別林斯基所說的,“沒有一個詩人能夠由于自身和依賴自身而偉大,他既不依賴自己的痛苦,也不依賴自己的幸福;任何偉大的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會和歷史的土壤中。”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