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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舒岸邊映山紅

2018-08-10 10:31:54儲利民
安徽文學 2018年7期

儲利民

一九三三年農歷臘月十八,這個普通的日子對于十八歲大姑娘章玉音來說,卻是美好又喜慶,因為這天是她出嫁成為人妻的好日子。

昨夜,不知什么時候下了一場大雪。

一夜間,這條發源于九華山,流淌了千年的龍舒河,她兩岸的崇山峻嶺、田野村舍全都披上了潔白的素裝。上游的留田老街,那一片黑壓壓的黛瓦和眾多高聳的馬頭墻垛被皚皚白雪包裹起來。

雪天清晨,留田老街幽深狹窄的街道顯得更加寂靜。幾聲“哐當”的木板碰擦聲響,劃破了這片沉寂,一家店鋪的店門打開了。店鋪老板檀忠義面對眼前一片雪亮的街面,看著寒風裹著零星雪花洋洋灑灑地飄落,心里忽地扭結出一個憂愁的大疙瘩。因為,這天是他兒子檀炳光大喜之日。為慎重對待這個日子,早在一個多月前,他就特意提了煙酒、糕點上門請上街頭姚老半仙掐算。姚老半仙算日子一算一個準,靈驗得很,十里八村遠近聞名,怎么到了檀家就出了差錯,好日子撞上了大雪天呢。

檀忠義嘆了一口氣。他吩咐雜貨鋪朝奉翟少坤用銅鎖鎖上店鋪板門。兩人一前一后,縮著腦袋,冒著風雪,腳踏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潔白平整的街面很快就留下一長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檀忠義剛進自家院子,一幫迎親人馬已在廳堂里吃過早飯,準備動身。兩個轎夫將一頂花轎抬起。檀忠義笑容滿面,抱拳作揖:“各位鄉親,天公不作美,碰上個大雪天,辛苦你們了!”有人回應了一句:“下雪好哇,瑞雪兆豐年嘛。”“好、好、好。”檀忠義內心深處洋溢著十分難得的快樂。

路途遙遠,不早不行。迎親人馬伴隨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走出檀家院子,走出村莊,急速向四十里開外的章家莊進發。

檀家里里外外熱鬧又喜慶。

檀家屋里的一幫人一個也沒閑著。男人們忙著掛紅燈籠、貼紅對聯、搬弄桌椅;婦女們忙著布置婚房、清洗茶碗、抹桌掃地;廚房里更是忙得鍋碗瓢盆叮當響。戴著老花鏡的姚老半仙,正伏在廳堂的八仙桌上認認真真地書寫厚厚的一疊喜帖。院子里,十幾個孩童嘻嘻哈哈地打雪仗,偶爾“啪”的一聲脆響,雪粒迸濺,那是一個調皮的男孩故意在雪堆里點燃了一個爆竹。

書房寂靜。二十四歲的新郎官檀炳光仿佛置身事外,端坐在書桌邊凝神疾書,趕寫一份武裝割據設想的匯報材料,他打算把這份材料寫好后,委托信任的同志送往黟縣太平柯村紅色根據地。檀炳光是土生土長的留田人,一九二八年在貴池中學讀書時,有幸結識了時任徽州工委領導人凌霄。檀炳光聰明睿智、生性耿直、思想進步,富有同情心,凌霄很是欣賞,秘密發展檀炳光成為一名中共黨員,并委派檀炳光回家鄉秘密開展革命工作。整個檀家,除了正在打掃庭院積雪的翟少坤之外,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檀忠義看上去有些憂心忡忡,他縮著腦袋,雙手插在袖籠里,從堂屋里走出來,穿過庭院,站在朝門樓光滑的青色踏石板上,蹙著眉頭向村口的方向張望。村口是一片被白雪鋪蓋的田野,不遠處一棵烏桕樹被凜冽的寒風吹得嗚嗚地響,幾只白頸烏鴉從遠方飛過來,棲息在烏桕樹頂部光禿的枝丫上,啊啊、啊啊地鳴叫。

朝門前冷冷清清。檀忠義轉身進院時,一個陌生青年突然出現在眼前。來人不是本地口音,且彬彬有禮。檀忠義感到納悶,但不管怎樣,既然對方自稱是兒子的同學,想必他們熟悉。再說,來個同學也好,兒子已經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上午了,不知在忙些什么,他幾次和老伴去敲門都不開,這回同學來了,總要開門了吧。

書房門依然緊閉。檀忠義引領年青人來到書房門口,往里喊:“光兒,同學來看你,把門開開吧。”年輕人馬上接著說:“炳光,我是希文,有要緊事找你。”

房門很快打開。檀炳光臉露驚喜之色,熱忱地喊了一聲希文老弟,雙手和對方冰涼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來者叫儲希文,潛山人,中共地下交通員。儲希文壓低嗓音告訴檀炳光,說黨內出了叛徒,你的書記身份已暴露,上級命令你今晚務必離開留田,由翟少坤陪你一道,前往太平柯村根據地,組織上已安排檀周貴同志接替你的職務。

檀炳光著急地問:“其他同志是否暴露?”

儲希文說:“這個還不太清楚。”

檀炳光愁上心頭。因為,今天是他結婚之日,就這么不聲不響的一走了之,怎么向父母和新娘子交代,而自己又不能跟他們明說。這一去,山高水遠,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檀炳光和儲希文邊吃面條邊飲酒。儲希文借著酒勁問嫂子長得漂不漂亮,是不是大家閨秀。檀炳光很不好意思,說一次面也沒有見過,全憑父母一手操辦,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章玉音,其他的什么都不清楚。

儲希文吃飽喝足,不敢在此多耽擱,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唇,便向檀炳光告辭。為遮人耳目,他縱身從后窗跳了下去,走了。

……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來了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天色已晚,迎親隊伍剛到村口,檀家朝門前的鞭炮聲就噼里啪啦地響起來。正當大家沉浸在爆竹轟鳴的喜悅中時,檀家一個名叫春香的侄女急匆匆地跑到檀忠義面前,慌里慌張地說:“檀伯伯,不好了,炳光哥不見了!店鋪朝奉翟少坤也不見了!”

這晚,身著大紅婚服的章玉音,獨自端坐在喜慶的婚床上,小聲啜泣,淚流滿面。婚房內一對通紅粗壯的喜燭孤寂地燃燒,蚯蚓般蠕動的燭油一如新娘的淚珠滴落不停。夜深了,寂靜的山村進入酣睡的夢鄉,一扇閃爍著昏暗光亮的窗戶輝映著野外零星飄落的雪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三天一大早,檀忠義在留田老街上雇了一頂轎子,委托侄女春香、春芳陪同兒媳章玉音回門。

這天下午大概四點多鐘,煉劍村保長檀孔修耀武揚威地領著貴池縣保安團一幫人馬,包圍了檀忠義的住宅,連后門也被兵丁堵住。

縣保安團團長孫開美率先殺氣騰騰地進入檀家大院,檀孔修狐假虎威地跟在他身后。孫開美挺著大肚子站在院落里,簡單地做了一個手勢,身后的兵丁們便快速地涌進檀忠義家里,到處搜查。

屋主人檀忠義和他的妻子汪萍香很快就被兵丁押解到廳堂,等候孫團長審訊和發落。不大一會,幾個兵丁先后跑過來報告,都說沒發現檀炳光。

孫開美虎著一張臉,兇神惡煞,沙啞著嗓子問:“你叫檀忠義?”

“是的,我是。”檀忠義老實答道。

孫開美綿里藏針地問:“知道我們今天到你府上來干什么嗎?”

“不知道。”檀忠義如實回答。

孫開美肥碩的大屁股坐在木椅上,抬手摸了一把肥嘟嘟且光滑的下巴,乜斜著一雙暴突的牛眼睛,慢吞吞地說:“還挺會裝蒜吶。”

檀忠義說:“老總,我真不知道哇。我是做小本生意的,遵規守法,從來不干昧良心的事。老總不信,你可派人四處打聽打聽。”

孫開美生氣地說:“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乖乖把你兒子檀炳光交出來,要是不交的話,休怪我姓孫的不給你面子!”

這時,佇立在孫開美身旁的檀孔修高高地伸出一根大拇指,趾高氣揚地說:“檀忠義,這位是縣保安團大名鼎鼎的孫團長,他問你話,你得老實交代,免得連累家人遭殃。”

年近六十的檀忠義原本就是一個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長這么大,也沒有跟軍隊打過交道,從來沒見過這種盛氣凌人的架勢,心里難免有些緊張,小心謹慎地說:“我兒子前天晚上結婚時就不知去向,眾人皆知,到現在我也不曉得他去了哪里。”

“哼!”孫開美濃黑的眉毛倒立起來,猛地把八仙桌拍得震天響,“你當我三歲孩子,跟老子玩小九九。來人!給老子好好‘招待這個老家伙,看他是招,還是不招!”

幾個兵丁接到命令,使勁地用槍托猛揣檀忠義的后背和腿肚。文弱的檀忠義哪禁得起這般折磨,雙膝一彎,跪趴在自家廳堂的地面上,疼得“哎喲哎喲”直呻吟。

“曉得痛就好,快說吧!”孫團長瞪著暴突的牛眼睛說。

汪萍香氣得渾身發抖。原本好好的一個家,接二連三發生變故,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她拼命掙脫被兩個兵丁押解的手臂,憤怒的目光直射孫開美,語氣堅定地說:“我兒子確實不在家,拿什么交給你們!”

“喲呵,又來個嘴硬的。”孫開美把手一揮,兵丁們會意,又對汪萍香一陣猛踹。

汪萍香強忍住疼痛,對著檀孔修破口大罵:“檀孔修,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扯起來都是宗家,供一個祠堂,你卻那么欺負人,將來會遭報應的!”

孫開美向檀孔修遞了個眼色,檀孔修會意,連忙走出檀家大院。沒過多長時間,檀孔修又出現在檀家廳堂。他附耳小聲地告訴孫開美,說檀炳光結婚那天晚上確實離家出走了,一百多個喝喜酒的人都可以證明,至于到什么地方去了,沒有人知道。

孫開美兇悍地對趴在地面的檀忠義說:“檀忠義,限你三天之內交出檀炳光,交不出人,我帶你到縣大牢里嘗嘗滋味!我們走!”

孫開美離開檀家,兵分三路,由檀孔修和他的家丁引路,馬不停蹄直奔新畈、新垅和老屋檀,迅即將江村、黃三矮子等四名共產黨員緝拿,隨后又將正在老屋檀橋頭瓷器店秘密接頭的檀周貴、檀圣恩緝拿,集中押解到老屋檀河對面的柳樹林里,把六位同志綁縛在柳樹上。

孫開美命令兵丁用皮鞭不停地抽打他們。可是無論殘暴的劊子手如何鞭笞,被捕的幾位同志依然緘口不語,面無懼色,他們的臉面、頸脖和衣服,都沾滿了斑斑血跡。

刑訊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毫無結果。

天,越來越黑,涼颼颼的寒風沿著龍舒河的河面吹過來。縣保安團的兵丁們點燃了幾堆篝火。干燥的木材被寒風一吹,燃燒得噼啪作響。

審來審去,審不出個名堂。檀孔修早就不耐煩了,他湊近孫開美耳邊,小聲嘀咕:“孫團長,天色不早了,我家里預備的飯菜都快涼了。這幫‘共匪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跟他們啰嗦一個晚上恐怕也無濟于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統統槍斃,省些麻煩。我們回去吃飯,您看如何?”

孫開美嘴角叼著香煙,雙手拗在背后,在六位被捕的同志面前走來走去,沙啞著嗓子粗聲罵道:“一個個都得了啞巴瘟是吧?都不想開口是吧?”

被捕的六位同志,個個雙唇緊閉,面無懼色。

孫開美陰陽怪氣地說:“我提醒各位,時辰不早了。我最后再給你們一次求生的機會,要是再不說出檀炳光的下落和其他‘共匪名單,等會你們到了陰曹地府,休怪我姓孫的心狠手辣!官大一級壓死人,孫某也是秉公執法,奉命行事!”

靜默,沒有人理睬。篝火噼啪燃燒,幾個兵丁不停地向火堆上添加干木柴。時間一分一秒地滑溜過去,沉不住氣的孫開美走到黃三矮子身邊,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綽號叫黃三矮子,是吧?看你個子不高,破衣爛衫,大冬天也沒有一件像樣的棉襖,‘共匪給了你什么好處,你又何必非得為‘共匪死心塌地賣命。好生想一想,值得嗎?”

“這是我的事,跟你無關!”黃三矮子把頭扭向一邊,懶得搭理對方。

“不要跟我嘴硬,”孫開美臉部橫肉痙攣地亂跳,依然佯裝笑臉,“只要你說出檀炳光的下落和‘共匪名單,我一定向縣黨部書記表明你的功績,保你一家人能過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怎么樣?快說吧!”

黃三矮子“呸!”的一聲,吐了孫開美一臉口水,果敢地說:“別在我面前貓哭耗子假慈悲,要殺要剮你請便!”

“這話可是你說的!”孫開美氣急敗壞地掏出別在腰間的手槍,用冰冷的槍口頂著黃三矮子布滿血跡的腦門,惡毒地說,“信不信老子一槍打死你!”

黃三矮子斬釘截鐵地說:“打死我又怎么樣!為窮苦人打天下,死得值!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條好漢!”黃三矮子嗓門洪亮,引得幾位被捕的同志都微笑地向他投去贊許的目光。

“看來你是自個認死,那我就不跟你啰嗦了。”孫開美收起手槍,一只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來人,動手!”

一個劊子手模樣的兵丁應聲而出,手里提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大刀,大刀在篝火的映照下泛著血色。他邁著八字步,緩慢地走到黃三矮子身旁,雙手將大刀高高地舉起,伴隨一聲“共產黨萬歲!”的呼喊,大刀朝黃三矮子的胸膛落了下去。剎那間,鮮紅的血液和肚腸一起流了出來……

劊子手用同樣的方法又殘忍地戕殺了剩下的人,草草收兵。當晚孫開美在檀孔修的府上高高興興地喝了一頓慶功宴。臨走時,檀孔修塞了一包東西給孫開美,賠著諂媚的笑臉說:“孫團長,這是小弟給兄弟們的辛苦費,請您笑納,下回有事還得麻煩您。”

“好說,好說。”孫開美打著飽嗝,那張肥厚的嘴唇不停地向外噗著濃郁的酒氣,“只要檀保長有事相邀,兄弟我一定照辦。公務在身,我還要趕回縣里向吳書記復命,下回再見。”孫開美騎上高頭大馬,回頭向檀孔修說了一聲“再見”,便領著屬下人馬,打著火把,沿著蜿蜒崎嶇的山道徑自去了。

夜色朦朧,一勾彎彎的上旬月穿梭在烏云縫隙之間,時而露出一些微亮。

室內,昏暗的青油燈光搖曳不停。臨時縣委書記李家海在操家沖低矮的茅草屋里,主持召開貴池縣委擴大會議,討論如何處決叛徒王玉才,正是因為他貪圖小恩小惠,出賣了檀周貴和黃三矮子等人,導致他們慘死于敵人的屠刀下。

天蒙蒙亮。第二區區委書記曹金茍便帶領第二區兩名黨員,悄悄地摸到王玉才家門口,以召開黨小組會議為名,將王玉才引誘到后山毛竹園里送他上了路。

沒過幾天,檀孔修就得知了王玉才的死訊,瞬間仿佛有一股瘆人的陰風在他的脊背后面涼颼颼地吹拂,他立即領著幾個家丁,坐著轎子直奔留田老街,找他的堂叔檀維珍求援。

檀維珍是八堡聯保主任,家財殷實,手中握有實權,手下鄉丁五六十人,個個擁有一桿長槍。檀維珍無論走到哪里,身上都掛著一把盒子炮。檀孔修上門告狀的時候,檀維珍正端坐在廳堂八仙桌邊那把紫漆锃亮的太師椅上悠閑地喝茶。檀孔修跌跌撞撞地闖進檀維珍家的廳堂,驚恐地說:“叔啊,大事不好了!”

檀維珍不慌不忙地問:“賢侄,出了么事,難不成你家遭土匪搶了?”

檀孔修走到堂叔身邊,如實相告。

“會有這事?不太可能吧?上次縣保安團將‘共匪消滅了,攆跑了,怎么又冒了出來?”檀維珍有點發懵,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

“千真萬確。”檀孔修哭喪著臉說,“叔啊,侄兒哪敢在叔叔面前扯謊瞎講吶。”

檀維珍沒有立即回答。他斥退身邊幾個花枝招展的丫鬟,肥胖的屁股離開太師椅,默默地在廳堂里踱來踱去。

立在一旁的檀孔修焦躁地說:“叔啊,這回可不同上一次,我們是睜眼瞎呀。上回是王玉才向我提供的情報,所以保安團來了才有的放矢,這回拿錢都不知上哪兒去買情報呀。”

檀維珍哈哈大笑,肥胖的手掌摸了一下自己光禿禿的腦袋,說:“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只要有心撒開大網,還怕撈不上幾條魚蝦。”

可檀孔修等不及了,他立即帶上三根金條和二百塊大洋,領著兩個家丁,直奔貴池縣城。

檀孔修進入縣保安團團長孫開美的辦公室時,孫開美挺著大肚子正在電話里罵人。檀孔修立馬湊近孫開美身邊,恭恭敬敬遞上一支香煙,嬉皮笑臉地問:“孫團長遇到煩心事了?”孫開美氣呼呼地吼道:“他奶奶的,昨天學校鬧事,今天又跑到大街上鬧事,明天還不知在哪鬧事,這幫不怕死的‘共匪,攪得老子沒一天安寧日子!”

“那是,那是,‘共匪越來越猖獗了。”檀孔修弓背哈腰劃燃一根火柴,小心翼翼為孫開美點燃香煙。

孫開美余怒未消,臉色陰沉,不陰不陽地問:“這大冷天的,什么風把檀保長吹來了。”

檀孔修吊著一副蒼白的苦瓜臉,說:“有件事,我得親自向孫團長您當面稟報。”“什么鳥事?”孫開美一臉不高興。檀孔修說:“‘共匪殺死了我的眼線,他死的好慘吶。”說罷,檀孔修從懷里掏出三根黃燦燦的金條放在辦公桌上。

孫開美立馬轉怒為喜,掐滅手里吸了半截的香煙,伸手抓起三根金條,掂了掂,塞進抽屜里。

“你把具體情況跟我講講。”孫開美兀自點燃了一支香煙,悠悠地吐著煙圈,心不在焉地聽著檀孔修添油加醋的描述。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孫開美說天色不早了,要請檀孔修到杏花酒樓吃頓飯。檀孔修急忙擺手,說這頓飯得由他來請,豈能讓孫團長破費。

孫開美吃飽喝足后,醉眼迷蒙地望著檀孔修,舌頭打啰子地說:“檀老弟,請客請到底喲。”

精明的檀孔修自然明白,連忙掏錢吩咐身邊的兩位家丁攙扶醉醺醺的孫開美前往翠花苑。

因為酒喝得有些過量,孫開美在翠花苑草草完事后便美美地酣睡了一覺,醒來后已是深夜。他連忙穿衣起身,回廊里,不巧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正準備破口大罵,猛地發現面前穿著黑色皮大衣的人很眼熟,定眼仔細瞅瞅,原來是縣黨部書記吳必德。孫開美摸槍的手很快縮了回去。

他努力賠著笑臉,說:“吳書記,我有大事向您匯報。”

吳必德一臉尷尬,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心頭,埋怨道:“你這個孫胖子,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天大的事,等明天到我辦公室去說!”

八堡聯保主任檀維珍喜出望外,把檀孔修拉到一邊,問:“賢侄,你使了什么妙招,竟把縣保安團的人馬請來了,面子不小哇。”

檀孔修本想把三根金條和二百塊大洋的事說出來,想了想,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這話千萬不能說,說出來反而在堂叔面前丟了面子,凸顯不出自己的能耐,索性只字不提。

在鄉公所吃罷晚飯,檀孔修挑選了四個身強力壯的兵丁隨自己回家。老管家迎上前來,說上午有位自稱是蕪湖的客商來收購宣紙,他說自己做不了主,等老爺回來再定奪,那位客商說他們到其他幾個村轉轉,下晚再過來。檀孔修若有所思地“噢噢”幾聲。

掌燈時,蕪湖客商一行七八個人準時過來了。這位客商不是別人,正是中共貴池臨時縣委書記李家海裝扮的,另外幾位腳夫也是轄區內的黨員化裝的。他們此行的目的原本是除掉死心塌地為國民黨賣命的惡霸地主檀孔修,但出乎意料的是,檀孔修家的大院里出現了縣保安團兵丁,一下子打破了原有的部署。李家海不得不臨時改變對策,暫時放棄這次特別行動。

長夜漫漫。李家海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怎么睡也睡不著,第一次感覺到肩上的擔子格外得沉重,他摸索著點燃了一鍋黃煙,吧唧吧唧地吸起來。黑暗中,煙鍋里的煙絲一明一滅,在寒冷的夜晚閃爍著一小點溫暖的紅光。陰冷的風雨肆虐地撲打破舊的窗戶紙,迸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李家海只迷糊了一陣,天就亮了,他趕緊穿衣起床,去找縣委組織委員洪小牛商量一件大事。

沒料到,李家海和洪小牛的想法幾乎不謀而合。所不同的是:洪小牛打算找當地的鐵匠秘密打些短刀武裝黨員和青年骨干群眾,以便秘密行動時派上用場;而李家海的意見是前往蘇區黟縣太平柯村,通過檀炳光的關系在蘇區搞幾支駁殼槍,秘密在留田成立一個駁殼槍隊,暗中打擊留田境內和周邊地區的惡霸地主、土豪劣紳,以武力威懾敵人,鼓舞群眾革命的斗志。

“還是李書記想得周到。”洪小牛敬佩地說,“什么時候動身?我陪你一道去,做夢都想到蘇區看看,見見世面。”

“不行,你不能走,家里沒個主事的不行。”李家海否定了洪小牛的想法,“我準備和棠溪柯的趙海波一道去,正好七都那邊他有個遠房親戚,半路上有個歇腳的地方,來往的路也比你我熟悉。”李家海臨走時叮囑洪小牛,說打短刀的事必須秘密進行,萬一在蘇區搞不到槍支,短刀照樣可以殺敵。

李家海在趙海波引領下,穿過高南山,翻過巍峨的七井山。跋山涉水,腳掌磨出血泡,終于抵達了蘇區太平柯村。他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遠遠望去,柯村紅旗招展,村子里到處走動著身著紅軍軍服、肩背長槍的戰士。在村口偌大一塊平整的操場上,排列整齊的紅軍戰士們正在操練,喊殺聲十分響亮。

李家海精神振奮,感嘆地對趙海波說:“海波哇,我們終于到家了!”趙海波一連說了好幾句:“到家了,到家了。”

正在蘇區進行政治學習和軍事訓練的檀炳光猛地見到了來自家鄉并肩戰斗的同志,心潮澎湃,激動地和李家海擁抱在一起。年輕的趙海波一臉燦爛的微笑。寒暄過后,檀炳光領著兩位戰友參觀柯村。李家海顯得格外興奮,說蘇區和白區大不一樣!連娃娃們也扛起紅纓槍站崗放哨,婦女們也跟著忙活,這才是我們紅軍真正的家呀!

檀炳光說:“是呀,蘇區是根據地,是紅軍的娘家。在蘇區范圍內,地主豪紳被打倒,沒收了他們的財產,燒了地契、欠條,農民分了田地,群眾都發動起來了,有一首《土地革命歌》,我背給你們聽聽:‘革命,大家向前進,工農兵聯合,萬眾同一心,除軍閥,懲貪官,土豪要肅清。打倒反動派,消滅白匪軍,鏟除官僚資本家,絲毫不留情。帝國主義齊打倒,土地革命成。可恨地主們,剝削我窮人,霸土地,享現成,橫行各鄉村。農民團結起,土地拿來分。建立蘇維埃,領導有工農。封建勢力一起掃,土地革命成。”

三人在一起暢所欲言。當得知檀周貴等六位同志被縣保安團殺害時,檀炳光按捺不住內心的痛苦,淚水涌出了眼眶。犧牲的幾位同志,都是他一手培養入黨的,除檀周貴超過三十歲外,其他幾位同志都只有二十出頭,最小的只有十八歲,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全都成了屈死的冤魂。

吃晚飯時,李家海直奔主題,懇請檀炳光在蘇區搞幾把駁殼槍。李家海說:“現在敵人仗著有錢有槍,十分囂張,而我們卻赤手空拳,無法與敵人真刀真槍地干。所以,我想在留田成立一支駁殼槍隊,暗地里打擊土豪惡霸,滅滅他們的囂張氣焰。”

“嗯,這個想法很好。根據地就是武裝割據,沒有武裝割據,根據地就是一張白紙。我晚上去找蘇區政府主席寧春生談談。”檀炳光說。

第二天一大早,皖南蘇區政府主席寧春生親自把裝有三把駁殼槍、三十發子彈的包裹送到檀炳光駐地。檀炳光雙手接過沉甸甸的包裹,感激地說:“我代表中共貴池縣委,感謝寧主席。”

寧春生微笑著說:“檀書記,說感謝就見外了,天下紅軍原本就是一家人嘛。”

農歷二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在操家沖那間低矮的茅草屋里,李家海和縣區委幾個人正聚精會神地研究成立留田紅軍駁殼槍隊和如何懲處惡霸地主檀孔修兩事。一提到懲處檀孔修,與會人員心里都燃燒起一團火。

一天半夜里,駁殼槍隊一行三人來到檀孔修家朝門樓前,其中兩位抬著一頭肥豬。

朝門里,兩只燈籠發出昏黃的光亮。兩個家丁坐在地上抱著槍迷迷糊糊地睡覺。響聲驚醒了其中一個家丁,先醒的那個家丁用腳踢踢另一個家丁。他倆瞅見眼前的陣勢,立刻警覺起來,端起長槍,將黑乎乎的槍口對著來人。其中一個語氣生硬地質問:“什么人,半夜里跑到檀府干什么?”

李家海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煙,走上臺階向二個家丁敬煙,客客氣氣地說:“沒法子,家里人生病急等著要錢,只好來賣豬,麻煩你們向里面稟報一聲。”

兩個家丁一看是賣豬的,心里便放松了警惕。趁著家丁們低頭點煙時,臺階下的兩位隊員立馬從破舊的內衣里掏出駁殼槍,幾個健步跨到門樓下,用冰冷的槍口對準兩個家丁的腦袋。

李家海也趁機從懷里掏出駁殼槍,壓低嗓音說:“老實點,我們是紅軍駁殼槍隊,繳槍不殺!”

李家海話音未落,呼啦一下,又涌來十幾個殺氣騰騰的年輕人,一個個手里都拿著寒光閃閃的短刀。

這兩個長得歪瓜裂棗的家丁原本是附近游手好閑的混混,打娘胎里出來還未見過這般嚇人的陣勢,都嚇得褲襠里流尿,立刻丟下手里的長槍。

一切按原計劃行事。李家海率領紅軍駁殼槍隊闖進大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順利地繳獲院內兩個家丁和縣保安團四個兵丁的長槍,并將他們一個個捆綁起來。

李家海又帶上兩個隊員,一腳踹開檀孔修臥室的房門,撲進房內。沒等檀孔修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支黑洞洞的槍口便對準了他的腦門。借著煤油燈的火光,檀孔修發現自己壓根不認識床前這幾位陌生人,他身邊的四姨太嚇得哇哇直叫。

檀孔修驚恐地問:“你們……是什么人?要錢要糧好商量,千萬不要動刀動槍。”

“檀孔修,睜大你的狗眼好生看看,我們是紅軍駁殼槍隊!今晚前來取你狗命!”李家海嗓音洪亮,語氣鏗鏘,兩眼散射著憤怒的火焰。

狡猾的檀孔修妄想作垂死掙扎,忽然大喊大叫:“來人!快來人吶!”一只手悄悄地向枕頭底下伸去。這時,“啪”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射向檀孔修清瘦白凈的額頭。

李家海當機立斷,命令隊員搜索檀家浮財,打開檀家糧倉、油庫,通知附近百姓前來領錢領糧領油。隊員張長慶、胡繼旺、劉觀友,一人拎著一張銅鑼,沿著村莊的大街小巷使勁地敲打,說紅軍來了,紅軍打死了惡霸地主檀孔修,開倉放糧,請父老鄉親到檀府領錢領糧。

沒過多長時間,龍舒河兩岸、田埂上、村莊里,到處是人頭攢動的火把,貧苦農民潮水般涌進檀府大院。這是一個大快人心的夜晚!一個沸騰的夜晚!

事后,李家海迅即帶領人馬撤離煉劍村,滿載而歸。

四個狼狽不堪的縣保安團兵丁一人揣了一塊銀元,并沒有各自回家,而是連夜趕到了留田老街,把煉劍村晚上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八堡聯保主任檀維珍作了匯報。

檀維珍狡黠地問:“他們怎么沒殺你們?”

兵丁們說:“他們先是綁了我們,他們走之后,就把我們放了。”

檀維珍問:“他們一共來了多少人?”

兵丁們說:“人不多,十幾個,他們號稱紅軍駁殼槍隊,一人一把盒子炮。”

檀維珍不敢怠慢此事,連夜趕寫匯報文稿,派人火速送往國民黨貴池縣黨部。

縣黨部書記吳必德接到來信后,急得直搓手,立即傳喚縣保安團團長孫開美到縣黨部辦公室議事。

孫開美趾高氣揚地把胸脯拍得撲通響,口無遮攔地說:“吳書記,請不必擔憂,我的人馬一到留田,幾個毛賊插翅難逃。”

吳必德高興地說:“那好,馬上集合你的隊伍即刻出發。”

“是!”孫開美鄭重地向吳必德行了一個軍禮。

這晚,檀維珍大宴縣保安團一幫人馬。孫開美和他的保安團兵丁百里行軍,一路勞乏,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孫開美集合保安團兵丁奔向煉劍村。頃刻間,幾個自然村落雞飛狗跳,數十個無辜村民被抓,歷經嚴刑拷打,威逼他們交代紅軍駁殼槍隊的下落,但是被抓的村民都說不知道。

檀維珍眼看硬的不行,便佯裝一副笑臉,說如果誰提供紅軍駁殼槍隊的線索,獎勵大洋五塊。沒人應聲。檀維珍便增加籌碼,說十塊。沒人應聲。檀維珍提高了嗓門,說五十!五十塊!依然沒人應聲。

俗話說,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人群中有一個人便動了歪心思。

縣保安團這次進軍煉劍村,除了知曉檀孔修的家財被劫一空,其他一無所獲。回到鄉公所,孫開美把辦公桌拍得啪啪直響,破口大罵檀維珍辦事不力,害得他勞師動眾,枉費軍力。

孫開美是縣保安團團長,一方治安的保護神,檀維珍不敢正面與孫開美頂撞,更不敢隨意得罪,只好一個勁地賠著不是。正當檀維珍處境尷尬時,檀府家丁急匆匆跑過來找檀維珍,說家中來了貴客。檀維珍便趁機擺脫困境回家了。等他回到家中,卻發現并不認識來人,于是臉色陰沉地質問:“你是誰,找我有什么事?”

來人說他叫吳淡甫,有要事向檀主任單獨匯報。

檀維珍思忖片刻,斥退身邊的丫鬟和家丁,冷淡地對來人說:“說吧。”

吳淡甫收斂了笑容,說:“要是我告訴你紅軍駁殼槍隊的情況,檀主任許諾的五十塊大洋是否還會兌現。”檀維珍說:“絕不食言。只要你提供的情報確實無誤,我不僅擔保你平安無事,而且委以重任。”吳淡甫,何許人也?他是檀炳光在留田成立第一個黨支部時的成員,面對國民黨強大的勢力,吳淡甫認為革命毫無前景可言,再加上五十塊大洋的誘惑,便屈膝變節投進了檀維珍的懷抱。

檀維珍如獲至寶,視吳淡甫為座上賓,好酒好菜款待。檀維珍自信滿滿,以為手里有了吳淡甫這張送上門的王牌,不愁消滅不了活動在留田區域內的共產黨。

李家海得知吳淡甫叛變的消息,立即率領駁殼槍隊全體成員暫離留田,撤至太平柯村紅色根據地。孫開美根據吳淡甫提供的線索,四處緝拿活動在留田區域內的共產黨員。由檀炳光一手創建起來的黨組織,再次受到重創,許多優秀的共產黨員如張子高、姚左堂、曹金茍、徐長清等同志,在這次浩劫中慘遭槍殺。

這年冬,時任皖南紅軍獨立團參謀長的檀炳光和團長匡龍海,奉紅十軍團軍政委員會主席方志敏之命,從柯村根據地向北出擊青陽,掃清紅十軍團北上道路中的障礙。

青陽與留田山脈相連,相距不遠。行軍間隙,檀炳光情不自禁懷念起家鄉——留田。那里,是他的出生地,是他開展地下活動成立黨組織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家人、親戚、同學、朋友、戰友,還有一位雖然結婚卻未曾謀面的妻子,離家將近一年,不知他們生活的可好?

檀炳光怎么也忘不了:一九三零年五月,受徽州工委領導人凌霄同志委派到家鄉留田山區秘密開展革命工作。他和檀周貴、柯天六等五人組成中共留田第一個黨支部,活動于留田、西山、茶園、古裕、魁豐、肖坑等地。他們利用親戚朋友關系,采取一起勞動、串門閑談、秘密集會等方式發展黨員和發動群眾,結合山區農村實際,自編通俗易懂的內容向貧苦農民宣傳革命道理,比如:“地主豪紳好比是一頭牛,老百姓就像是稻草,稻草是被牛吃的;如果我們把稻草搓成繩子,就可以把牛捆起來。”

檀炳光巴不得紅軍獨立團這次直接進軍留田,在家鄉大刀闊斧地進行一場土地革命。紅軍獨立團翻山越嶺到達石臺七都時,團長匡龍海命令新成立的紅軍駁殼槍隊一行二十余人從七井山奔赴留田,為紅軍獨立團下一步進軍留田山區做好前期鋪墊工作。匡龍海的這個安排,是奉紅十軍團首長授意。

周炳德率領的紅軍駁殼槍隊秘密潛入留田地界,由李家海引領來到人跡罕至的操家沖。第二天,駁殼槍隊的戰士們化整為零,分別到留田周邊各地明察暗訪,發現許多貧苦農民對八堡聯保主任檀維珍十分仇恨。檀維珍是留田老街一霸,常常派出密探四處搜集紅軍情報,指使縣保安團的兵丁搜捕革命同志,強迫貧苦農民在一些交通要道建筑碉堡,對紅軍行動妨害極大。

檀維珍平常龜縮在留田老街,很少外出。老街上駐扎著縣保安團一百余人,外加五六十個鄉丁,強行進入留田老街懲處檀維珍肯定不成,只可巧取。

紅軍駁殼槍隊的戰士們焦急地等待時機。左等右盼,十天過后,終于盼來一個大好機會。內線提供消息,說檀維珍帶領縣保安團的一名李副官和三個兵丁前往杉山檢查碉堡防御情況,估計明天就要回留田老街。

杉山是留田老街通往石臺的必經之路,山高林密,草木茂盛,山路彎曲陡峭,自古佛教興盛,廟宇林立。檀維珍是個佛教徒,與杉山大雄寶殿里的當家和尚、傳道法師關系甚密,他每次去杉山,都要在山上歇上幾夜。

機不可失。周炳德率領紅軍駁殼槍隊的戰士們,在夜色的掩護下,秘密潛伏到杉山小塢里。這個位置地勢險要,兩山之間只有一條小道,兩邊山排林木森森,便于隱蔽和撤退,只要檀維珍一行人走到這個地段,就地打個伏擊易如反掌。

隱蔽在樹林和草叢中的戰士們都在靜靜地等待。戰士們渴了、餓了,都只好強忍著,一個個睜大眼睛翹首望著山頂方向。等呀,盼呀,第二天上午大約十點多鐘,目標在遠處山頂部位隱約出現。李家海走出森林,坐在路旁一塊巖石上佯裝腳部崴了,這是預先設定誘殺檀維珍的計劃。這時,留田老街一個挑夫打李家海身邊經過,李家海認得此人,人稱張老五,長年往杉山的碉堡里挑送貨物。

李家海靈機一動,越發“哎喲哎喲”地直叫喚。

張老五走到他身邊,一眼認出此人正是李家海,便虛情假意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李家海故意提高呻吟聲,說他腳桿子崴了,疼得走不動路了。張老五暗自竊喜,留田老街的告示上寫得清楚明白:外地口音,濃眉、四方臉、絡腮胡子,抓住李家海懸賞大洋五十塊。

張老五無心再聊,支吾幾句,便挑起擔子,加快上山步伐。半道上遇見檀維珍一行人,張老五大喜,放下肩上擔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檀維珍說:“檀主任,向你匯報一件大事,李家海就在下面路上,他的腳崴了,走不動路,你們趕快去抓人。”

檀維珍布滿皺紋的老臉立刻露出狡黠的喜悅,他問張老五:“李家海?你沒有看錯人吧?”

張老五說:“布告上的畫像跟他一模一樣,肯定是他,不會有錯。”

“他們幾個人?”檀維珍警覺地問。張老五說他就看見李家海一個人。檀維珍接著又問:“周圍可有什么異常情況?”

張老五搖搖頭。

檀維珍興致倍增,領著李副官和縣保安團三個兵丁悄悄加快下山步伐。身后傳來張老五壓低嗓門的一句話:“檀主任,抓住了李家海,可別忘了賞我五十塊大洋啊。”檀維珍扭過禿頂腦袋,斥責道:“快給老子滾!要是個假的,一槍斃了你!”

森林里,微風習習,不時有鳥兒飛過。檀維珍側耳傾聽,細心觀察,發現周圍沒有任何異常,當即帶領李副官和三個兵丁猛撲過去,幾個人把李家海團團圍在中間。李家海似乎想跑,卻佯裝身不由己,動彈不得。檀維珍哈哈大笑,以一副勝利者的口吻說:“李家海,老老實實跟我們一道下山吧。”

李家海臨危不懼,大聲嚷嚷:“不錯,我就是李家海,就憑你們幾個歪瓜裂棗能把我怎么樣!”

“口氣還不小呀,”李副官晃動著手里的短槍,“給我拿下!”

李家海倏地站起,趁其不備,一拳將李副官打倒在路邊的草叢里。李副官的手槍和大檐帽丟落一旁。就在這時,周炳德一聲號令,埋伏在兩邊山排的紅軍駁殼槍隊的戰士們迅即撲到路邊。

“舉起手來!繳槍不殺!”紅軍駁殼槍隊的戰士們聲震山野。

面對二十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和陌生又威嚴的面孔,三個兵丁驚慌失措地丟下了手里的長槍,跪地求饒。檀維珍妄想負隅頑抗,伸手去掏掛在腰間的盒子炮,被眼疾手快的李家海飛起一腳,踢傷了手腕。

檀維珍眼看對抗無望,雙膝“撲通”跪地,口齒不清地說:“求‘共匪,哦不,不……求紅軍大爺饒命、饒命,我有錢,我給錢,給金條、光洋……”

李家海撿起李副官掉落地面的手槍,對著檀維珍的禿頂腦袋,揶揄道:“檀主任,你以為共產黨領導的紅軍都像你們一樣財迷,吸血鬼。我來問你,我們那么多同志死在你的槍下,你能用金條和光洋把他們買回來嗎?!”

檀維珍驚恐得渾身顫抖、大汗淋漓,明知自己罪惡不赦,死路一條,依然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搗蒜般磕頭求饒:“鄙人有罪,罪該萬死,請共產黨饒命,請紅軍大爺饒命,我保證削職為民,今后再也不當什么主任了,再也不敢與共產黨、與紅軍為敵。饒我一條小命吧。”

“呸!”李家海厲聲怒吼。

在檀維珍命懸一線之時,他忽地發現,紅軍隊伍中有一個人特別面熟,仔細瞅瞅,原來是他的外甥方曉東。檀維珍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對著方曉東使勁地磕頭,涕淚交加,帶著哭腔說:“曉東,我的好外甥,幫舅舅說句好話吧。”

檀維珍壓根沒想到,面前這個親外甥方曉東卻不買舅舅的賬,義正言辭地回答道:“我沒有你這個惡霸地主舅舅!你整天花天酒地,眼里哪還有我這個窮得叮當響的外甥。我姆媽生病躺在床上要死了,上你家借錢,你卻見死不救,分文不借,她可是你親妹子呀。在留田,有多少家庭被你逼得家破人亡,連十多歲小姑娘你都下手……,你沒人性,你是畜生!你是殺害革命者的劊子手!”方曉東越說越氣,對準檀維珍的腦袋憤怒地射出一顆子彈,只聽“叭叭”兩聲槍響,檀維珍肥胖的身軀痙攣了幾下,沒氣了。

這次伏擊輕輕松松地繳獲了三桿長槍、兩把短槍,李家海腦子一熱,與紅軍駁殼槍隊隊長周炳德商量:“周隊長,何不趁熱打鐵,多弄些槍支,在留田地區成立一支紅軍游擊隊。”周炳德頗有同感地說:“與敵斗爭不能等米下鍋,咱們就捋開膀子干他個天翻地覆。”

兩人一拍即合,積極尋找下一個打擊目標。多方打聽得知:距離留田不遠的劉街長垅村有個大地主叫余金武,他家有一支四五十人的護院隊,而且是人手一桿槍。余金武和侄子余炳樓憑借家財殷實,有人有槍,在當地仗勢欺人,魚肉百姓,群眾恨之入骨。

目標鎖定。周炳德安排隊員程開發、檀秋光、方曉東前去四十里開外的劉街長垅偵察。三人接到任務,裝扮成叫花子,手持竹棍和破碗,沿路乞討到劉街長垅。他們發現:村口設有哨卡,盤查來往行人,村莊里五人一幫,持槍巡邏,余家大院戒備森嚴,院門樓日夜有護院家丁站崗放哨。

程開發、檀秋光、方曉東花了一個下午時間,仔細摸清余家護院隊的兵力部署、村莊里的巷道布局,夜里返回操家沖,將偵察的情況向隊長周炳德詳細匯報。

周炳德、李家海、畢六安聚在一起,根據繪制的草圖精心研究進攻的對策。隊長周炳德說:“對方的槍支比我們多,大白天去打沒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趁夜里偷襲。”副隊長畢六安默默地點點頭。李家海說:“為確保偷襲成功,我想多帶些人過去,遇到緊急情況,大家相互也好有個照應,所獲浮財也需要人搬運。”周炳德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弄得畢六安和李家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兩人瞪大眼睛望著周炳德。周炳德說:“你倆別誤會,我是笑自己光考慮打仗,忘了其他問題,還是李書記考慮全面,佩服佩服。”

一個夜晚。周炳德和李家海率領一行四五十人的隊伍匆匆急行,趕到劉街長垅村已是夜里十點多鐘。冬夜里的長垅村靜謐沉寂,除了余家大院里稀稀拉拉亮著幾盞燈籠微弱的燭光,其他地方漆黑一片。周炳德手持駁殼槍,親自帶領幾名戰士悄悄摸到村口的哨卡里,繳了里面兩個護院家丁的長槍,將兩人捆綁結實,嘴里塞滿了稻草。

周炳德大手一揮,輕聲呼喚了一聲:“同志們,上!”地上突然冒出一行隊伍,緩緩蠕動。進到村里,他們先后摸掉了兩班手持余字燈籠的巡邏家丁。

接近余家大院時,周炳德和畢六安各領一幫人馬,從左右兩邊悄悄地貼著余家高聳的院墻墻根行進。兩個小隊很快會合到余家朝門樓邊,兩支人馬一涌而上,悄悄干掉了守門的護院家丁,身手敏捷的畢六安借著人梯翻墻進院,從里面輕輕打開獸環鐵栓的紫漆朝門,駁殼槍隊的戰士們魚貫而入。

周炳德率領一部分戰士沖進護院隊的宿舍,里面亮著幾盞昏暗的煤油燈。三十多個護院家丁,有的在睡覺,有的吃夜宵,有的圍著方桌丟色子賭錢,隨著大門發出的“哐當”巨響和紅軍戰士們發出的“繳槍不殺”聲,一個個都嚇得心驚肉跳。號稱“神槍手”的護院隊隊長余炳樓,一看情況不妙,慌亂中拔出手槍。周炳德眼疾手快,朝余炳樓連開兩槍,余炳樓干瘦的身軀搖擺了幾下,便栽倒在地。

叭、叭叭、叭……。槍聲清脆,罪惡的余金武倒在血泊中。

這時,身材高大的周炳德,靈機一動,喊了聲:“一班長,你從左邊包抄,二班長,你從右邊包抄,把整個屋子包圍起來。”然后大聲地對屋里的護院家丁說:“我們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農紅軍,是專門為窮苦人打天下的隊伍,剛才的槍聲想必你們都聽見了,余金武罪惡多端,已被我們紅軍就地處決。”

頓時,護院家丁們紛紛騷動起來。

周炳德繼續大聲說:“我知道,你們都是窮苦人出生,是被余金武這個地主惡霸強迫拉來看家護院的,你們家中都有妻兒老小,只要你們老老實實交出手里的槍,我們紅軍保證不殺一個人,而且每人還可以拿上錢糧,回家種地,重新做人,為地主老財賣命是沒有好下場的!余炳樓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護院家丁們一個個歡喜得磕頭答謝。

站在周炳德身旁的李家海補充說:“護院家丁們,我們紅軍今晚就要將余家的地契欠條燒毀,打開余家所有的錢庫糧倉。你們分頭行動,通知附近的窮苦百姓到余家大院領錢領糧,要快!”

門口的紅軍戰士讓開一條道,屋里所有的護院家丁,蜂擁而出,抱頭鼠竄。

周炳德、李家海和戰士們相視而笑。這次戰斗最令人興奮的是,除繳獲四十多桿長槍、千余發子彈外,還有一挺歪把子機槍。

檀維珍和余金武的死,再次引起國民黨貴池縣黨部書記吳必德的重視,命令孫開美進剿留田山區的紅軍駁殼槍隊。

孫開美有些膽怯,謊稱自己老胃病犯了,天天吃中藥也不見效果,推薦手下副團長龍修成帶兵前往。吳必德點頭應允,說:“既然孫團長身體有恙,那就叫龍副團長去吧。”

龍修成急功冒進,率領人馬到達黃山嶺時,一陣“噼噼啪啪”的槍聲掃射過來。槍聲密集,縣保安團的兵丁被打得暈頭轉向,龍修成以為遇到了紅軍主力。他不敢坐在馬背上拋頭露面,迅即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躲在一塊巖石后面,指揮部隊反擊。但只堅持了一刻多鐘,便丟下十幾具尸體,帶領剩余人馬慌忙回撤。

這支狙擊縣保安團的隊伍正是周炳德所率領的紅軍駁殼槍隊和臨時組建的貴池游擊大隊。為了防止縣保安團再次派兵進剿紅軍駁殼槍隊,周炳德決定帶領駁殼槍隊暫離留田,翻過石門高高的白沙嶺向東前往青陽,尋找紅軍獨立團的下落。周炳德此舉有兩個目的:一是匯報留田敵情,二是將所獲浮財轉移到太平柯村紅色根據地。

石門村白沙嶺以東是青陽縣南陽灣。行軍到一座山坡上,走在隊伍前面的周炳德隱約望見遠方正有一支部隊朝自己的方向開拔過來。他當即站住,向后揮揮手臂,小聲命令戰士們就地分散隱蔽,說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許開槍。

大約半個多時辰,對方的部隊漸行漸近,周炳德忽然高興得雙腳蹦跳,“噢噢”地歡呼。埋伏在樹林和草叢中的戰士們,被隊長的異常舉動嚇了一大跳,不知前方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原來,朝這邊開進的部隊不是什么國軍,也不是什么保安團,正是匡龍海和檀炳光所率領的皖南紅軍獨立團!兩支紅軍隊伍在南陽灣意外會師,紅軍指戰員們熱血沸騰,他們舉起手中的槍,振臂高呼:“紅軍萬歲!”“蘇維埃人民政府萬歲!”

吶喊聲響徹山谷,回音裊裊。

從青陽縣南陽灣向西翻過石門村高高的白沙嶺,再走三十多里路程,就是留田地界了。檀炳光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于是向團長告假。團長匡龍海點頭同意,只是附加了一個條件,四個字:見面即回。檀炳光換了套百姓服裝,直奔家鄉。

到了家門口,檀炳光停住了。一年不見,那幢徽派老屋依舊,門樓依舊。朝門洞開,院里靜悄悄的。院里一切擺設和布局還是原樣。檀炳光默默走了進去,站在院中呼喊:“大大,姆媽,兒子炳光回來了!”

院里,靜悄悄的。

檀炳光又接連呼喚了好幾聲,仍然沒人應答。檀炳光覺得不對勁,站在院子中央到處張望。過了好長時間,從廚房里走出一位身穿碎花棉襖的年輕漂亮的女子。年輕女子一雙腳很小,走起路來,腰身娉婷裊娜。

檀炳光心里一驚。心想:這個女子莫不就是那位來不及拜堂的妻子章玉音?

兩人一見面,雖然都感到詫異,但雙方心里似乎都明白對方是誰。

章玉音心里甭提有多激動。她慌慌張張地抬手攏了攏散落在臉頰上的幾縷黑發,挪著三寸金蓮,快步朝著檀炳光撲了過來,驚喜地問:“你是——炳光?”

“你……就是,新娘子……”檀炳光忽然感到心跳加快,說話吞吞吐吐。

章玉音猛地撲倒在檀炳光寬闊的懷抱里,痛痛快快地哭泣。行軍打仗這幾年,檀炳光第一次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女人氣息。

“你就是新娘子?”檀炳光問。

章玉音“撲哧”一笑,說:“在你家都生活一年了,還新娘子,老娘子差不多。”

檀炳光急切地問:“玉音,我的大大、姆媽呢?”

章玉音淚珠滴落,說:“你那晚走了后,你大大沒過幾天就被縣保安團抓去縣里大牢,后來下落不明,有人說是打死在監獄里了。你大大被抓走之后,你姆媽思念你,又思念你大大,一夜愁白了頭,整天哭得跟淚人似的,一下子就老了許多,大概是思念心切,今年夏天臥床不起,得病去世了。”

沉默。檀炳光忽地想到了章玉音的生活來源,于是問:“老街上的雜貨鋪呢?”章玉音說家里那個雜貨鋪先是被檀孔修霸占,檀孔修被紅軍打死后,雜貨鋪改被聯保主任檀維珍霸占,現在又被新聯保主任謝萬道搶占了。

“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惡棍,一個個都該殺!”檀炳光握緊了一只拳頭,憤怒地說。

“炳光,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沉默。

章玉音柔聲說:“炳光,我白天黑夜想的都是你,這次你回來了,我怎么也不讓你走,我這輩子,生是檀家的人,死是檀家的鬼。”

檀炳光解釋說:“玉音,聽我說,我是組織里的同志,一切聽從黨的召喚,身不由己,我這次能回家看看還是向團長請假的,我答應他跟家人見了面就歸隊。我已見了你,必須馬上回部隊。”

“就這么急呀,一個晚上也不能住嗎?”

“不能,絕對不能。玉音,家里的事多虧你幫襯。我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玉音,我不能再耽擱,得走了。”

“聽說你在紅軍里當大官了,是嗎?”

“什么官不官的,紅軍是為窮苦百姓打天下的軍隊,官兵平等,不分職務。”

檀炳光轉身打算離去,一只衣袖被章玉音牢牢抓在手里不放。檀炳光回過頭,驚奇地發現:章玉音的臉頰緋紅得宛如春天美麗的花朵,嫵媚嬌艷;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暗含秋波,散射出溫情脈脈的依戀之光。

剎那間,檀炳光心里怦怦直跳。此刻,他真想走上前擁抱一下這位沒有拜堂的“新娘”。但他還是將涌動的一顆心默默地按捺下去。

這時,團長匡龍海身邊的大個子警衛員跑進院內,畢恭畢敬地向檀炳光敬了一個軍禮,大聲說:“報告檀參謀長,團長有要事和你商量,請你馬上返回團部!”

檀炳光轉身走時,章玉音邁著碎步匆匆追上去,對著檀炳光的背影,放開嗓門喊著他的名字。

檀炳光沒有應聲,頭也不回地走了。章玉音無力地依偎在朝門樓光潔的石柱上,熱淚迷蒙地目送檀炳光漸漸遠去的背影,小聲自語:“炳光,你的心好狠吶……”

檀炳光前腳剛跨進臨時團部大門,團長匡龍海就立即走上前,火燒火燎地說:“檀參謀長,剛接到軍團首長來信,為有力配合其他地區暴動,命令我們獨立團爭取年內舉行留田暴動,加快該地區土改步伐。我很焦急,所以安排大個子急著把你請回來商量。家人都見了面吧?”

此時,檀炳光淚珠滾滾,哽咽著說:“我離家還不到一年,我的父母就被反動派和地方惡霸迫害致死,家產也被他們霸占了!”

匡龍海抬手拍了拍檀炳光寬厚的肩膀。

站在檀炳光對面的凌大英若有所思。凌大英是贛東北派往皖南蘇區的隨軍干部,勸慰檀炳光道:“檀參謀長,這一筆筆新仇舊恨,到時一塊跟國民黨反動派和地主惡霸好好清算!”

檀炳光抹了一把眼淚,內心悲傷的情緒得到控制,臉上很快恢復了往日的沉著和平靜。根據檀炳光的提議,四百多人的紅軍獨立團必須盡快隱入肖坑山區。檀炳光說肖坑那里人煙稀少,交通閉塞,山高林密,溝壑縱橫,峽谷幽深,便于部隊隱蔽和回旋,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理想棲息之地。

于是紅軍獨立團翻山越嶺進入肖坑的深山密林里安營扎寨。部隊白天堅持操練,團長匡龍海派出少數精干人員到周邊地區偵察敵情,夜晚突襲。一個多月內,紅軍獨立團先后在劉街、梅村等地沒收了王慶和、劉源順、劉泰和、桂旺美四個大土豪的全部浮財,集中兵力打掉了扼守留田至石臺交通線上的杉山碉堡,大大補充了部隊的給養和武器彈藥。獨立團所到之處,大力宣傳紅軍政策,燒毀土豪手中的地契、欠條,將土豪家中的浮財分發給窮苦百姓。到處點燃星星之火,深受山區貧苦百姓的贊譽和擁護。

另一邊,一封封控告信件如同雪片般云集到貴池縣黨部書記吳必德的辦公桌上。吳必德如坐針氈,寢食難安,急得嘴唇起了許多水泡,痔瘡復發。他打電話把縣保安團團長孫開美叫到縣黨部,向孫開美通報了情況,并告訴他共產黨的藏身之處,命令孫開美親率縣保安團大隊人馬進入肖坑“圍剿”紅軍獨立團,務必斬盡殺絕。

孫開美得令,在縣黨部書記吳必德面前鄭重地行了一個軍禮,夸下海口道:“請吳書記放心,不剿滅‘共匪,孫某誓不回還!”

吳必德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說:“我靜等孫團長打勝戰的好消息,到時我親自為你接風洗塵,擺設慶功宴!”

孫開美跨出吳必德辦公室門檻,偷偷地抹了幾把額頭上沁出的細密汗珠。他心里清楚,此次行動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可同日而語,剛才在吳必德面前信誓旦旦的幾句話純粹是臺面上的言詞,至于怎么做,到時還得走一步看一步,中途伺機而動。孫開美打定主意,翌日率領縣保安團大部人馬出城進山。

縣保安團人馬這邊剛出城,縣城地下黨便將消息通過交通站火速傳遞到肖坑紅軍獨立團團部。團長匡龍海迅速會同參謀長檀炳光制訂殲敵計策。

貪生怕死的孫開美是只狡猾的老狐貍,壓根就沒想與紅軍真刀真槍地較量。孫開美騎著高頭大馬出城后,始終行走在隊伍中間,肥胖的身軀隨著馬的走動搖搖晃晃。當縣保安團的大隊人馬剛剛進入梅村地界,孫開美就命令前哨部隊向山路兩邊森林和草叢里放冷槍。表面上是火力偵察,實際上是嚇唬紅軍,希望紅軍聽到槍聲趕快撤走,免除一場不必要的戰斗,他好掉頭回縣里交差。如此這般,可謂一石二鳥。

孫開美閉目養神,繼續搖晃著肥胖的軀體隨著部隊向梅村挺進。他自以為如意算盤打得很精明,既不違抗上級命令,同時還可以穩穩地當他的縣保安團團長,繼續作威作福,過著奢靡的生活。臨近毛嶺崗時,隨行副官提醒道:“孫團長,我看前面山勢適合埋伏,萬一‘共匪在此設伏,我們難免被動挨打。”孫開美瞇縫著眼睛笑了,十分老道地說:“劉副官,放心吧,孫某人從不干吃虧的買賣,我料定,即便這里真有紅軍,也早被我的槍聲嚇跑了。”劉副官伸出大拇指,笑嘻嘻地附和道:“還是團長英明。”

孫開美忽然繃緊了一張臉,吩咐劉副官:“命令部隊加速前進!爭取天黑前離開這個鬼地方!”孫開美拔出手槍,朝山路兩邊“叭叭”地射擊。縣保安團的兵丁在孫開美的授意下,每遇到村莊,便搶劫錢財,點火焚燒房屋,槍殺當地普通百姓。保安團所到之處,雞飛狗跳,哀鴻遍野。劉副官有點于心不忍,提醒孫開美:“孫團長,這些都是普通老百姓,不是紅軍,是不是有點太……”孫開美不屑一顧,說:“婦人之仁,你不弄點動靜,回去拿什么交差!兄弟們,都給我狠狠地燒、殺、搶!把動靜再弄大一點!”

縣保安團繼續向毛嶺崗方向進發。幸災樂禍的孫開美做夢也沒想到,毛嶺崗兩邊暗藏在密林深處的一千多雙仇恨的眼睛,正在忍住內心巨大的悲痛死死地盯著他,等待他和他所率領的縣保安團進入包圍圈。

冬季的山野,荒涼沉寂。當孫開美的保安團完全進入紅軍獨立團設下的包圍圈時,埋伏在山崗上的匡龍海向身邊的檀炳光對望一眼,檀炳光微微點了一下頭。“打!”獨立團團長匡龍海一聲斷吼,率先打響了第一槍。霎時,兩邊山排槍聲大作,子彈暴雨般嗖嗖地射向縣保安團的兵丁。

孫開美身中數彈,肥胖的身軀從馬背上滾落倒地,一命嗚呼。慌亂中,劉副官跪地呼喊,無奈孫開美已經命歸黃泉。這時,幾個頭目云集到孫開美的尸體前,面面相覷,然后各自狼狽逃竄。

“吹沖鋒號!”匡龍海一聲令下,司號員爬上一塊高高的巖石,“嘀嘀嗒嗒”地吹響了前進的沖鋒號。號聲就是命令。猛然間,兩邊山排紅旗招展,殺聲震天。紅軍戰士、游擊隊員和當地群眾,一千多人的隊伍像猛虎般呼嘯下山。群龍無首的縣保安團兵丁,死的死,逃的逃,有的舉起手中的長槍,跪地求饒。

毛嶺崗一戰,消滅了縣保安團四百多人,紅軍繳獲了大批槍支彈藥,為留田紅色政權的建立贏得了難能可貴的時間和機遇。最讓人解恨的是,威風凜凜的縣保安團團長孫開美見了閻王,這件事在留田山區及周邊各地都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現任聯保主任謝萬道仿佛嗅到了其中的火藥味,多次提醒駐扎在留田老街的縣保安團胡連長,說‘共匪在近期很有可能攻打留田老街,必須加強留田老街的巡邏和戒備,嚴密盤查來往行人,以防‘共匪混進老街。可胡連長并不當回事,照常喝他的酒、睡他的覺,兀自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

謝萬道無奈,只好暗中花錢雇請大刀會進駐留田老街,集中屬下鄉丁列隊訓話:“最近‘共匪猖獗,我命令你們對進入留田老街的人嚴密盤查,該抓的抓,只要抓到一個‘共匪,獎勵大洋五塊!”誰料謝萬道這道命令,卻成了鄉丁們斂財的一道口諭。即將進入臘月,鄉丁們都想趁機撈點過年費。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對所有進出留田老街的人員一律收費,有的竟然合伙私自扣押外地商人,敲詐勒索。縣保安團的兵丁們見鄉丁一幫兄弟經常進出酒館、妓院,吃香喝辣,也想盡辦法欺壓留田老街居民,任意燒殺搶掠、強奸婦女,弄得老百姓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時任中共貴池縣委書記的凌大英,得知留田老街敵人內部混亂,老百姓備受煎熬,于是便翻山越嶺,親臨肖坑紅軍獨立團團部,向團長匡龍海和參謀長檀炳光反映了這一情況。他說:“舉行留田年關大暴動的時機已經成熟,我們應該趁熱打鐵,拿下留田老街,策應周邊地區暴動。”團長匡龍海立即吩咐警衛員大個子通知相關人員到團部召開緊急軍事會議。

指揮員們在作戰會議上紛紛闡明自己的觀點。有人說:留田老街是塊硬骨頭,攻打起來不那么容易。有人說:怕什么,好幾百人的保安團被我們三下五除二,打得稀里嘩啦、屁滾尿流,區區彈丸之地的留田老街算啥呀。也有人說:留田老街是留田山區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地帶,大多錢糧和物資集中于此,打下留田老街,政治影響大,紅軍戰士和窮苦百姓都能過上一個好年。

檀炳光說:“敵人的兵力加起來差不多將近二百人槍。四周圍墻牢固,西南兩邊碉堡內又各有一挺機槍。雖然在人數上我們多于敵人,但要強攻肯定吃虧,得周密謀劃,出其不意,打他個措手不及!”團長匡龍海說:“我同意檀參謀長的意見,請檀參謀長盡快拿出作戰方案。”凌大英補充說:“大家齊心協力,解放留田,建立蘇維埃人民政權。”

一九三四年臘月初一凌晨,天空陰沉沉的,不時飄落零星的雨雪。紅軍獨立團團長匡龍海率領五百余人,從杉山下山,預備攻擊留田老街的北門;參謀長檀炳光率領五百余人,從坎上柯出山,預備攻擊留田老街的南門。天麻麻亮時,兩支部隊根據事先預定的時間迅速從南北兩個方向沿著山腳靠近留田老街。

零星飄落的雨雪打濕了戰士們單薄的衣服。他們悄悄地埋伏在山腳邊的樹林里,緊張地靜等老街里火起槍響,然后從南北兩個方向同時向留田老街發起進攻。六點左右,老街內陡然槍聲大作,火光沖天,這是進攻的信號。

頓時,埋伏在留田老街南門和北門樹林里的紅軍戰士、游擊隊員,幾乎同時吹響了嘹亮的沖鋒號,槍聲密集,喊殺聲地動山搖。沉睡在被窩里的縣保安團兵丁和鄉丁,不知紅軍來了多少人馬,嚇得喪魂落魄,紛紛抱頭鼠竄,丟槍逃命。老街內的土豪劣紳驚恐萬狀,有的化裝成老百姓逃亡縣城,老奸巨猾的聯保主任謝萬道便是其中之一。縣保安團的胡連長在慌亂的槍戰中被擊斃,少數負隅頑抗的縣保安團兵丁,陪著他們的連長“殉葬”了,近百名大刀會成員發現苗頭不對,紛紛夾著尾巴棄刀逃遁。

留田老街回到紅軍和人民手中,軍民們無不歡欣鼓舞。紅軍在留田老街對面平坦的河灘上搭臺,召開公審大會,斗地主斗惡霸,當眾燒毀土豪劣紳家中的契約、欠條,打開糧倉、油庫,按人頭分發給窮苦百姓。

這期間,紅軍獨立團配合中共貴池縣委,成立土地委員會和繳契委員會,到各區打土豪,燒地契,分田地。紅軍每到一處,用紅紙黑字或是用白色的石灰漿在村莊的墻壁上刷上革命標語,協助各村成立農民團、青年團、兒童團和婦女解放會。

這期間,留田地區武裝力量迅猛發展,縣游擊大隊擴展到一百多人,李家海擔任大隊長。五個區分別成立游擊中隊,農民團的人數多達五千余人。

一時間,留田山區到處飄蕩著紅色革命歌曲。其中一首最為著名:

天是棺材蓋,

地是棺材底,

要是不革命,

還在棺材里。

要過好日子,

只有團結起來跟著共產黨鬧革命。

天隨人愿。自打留田解放后,天氣連續晴朗,紅彤彤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留田老街每天都有新鮮事發生,熱鬧非凡。

獨守空房的章玉音在家坐不住了,三番五次到紅軍隊伍里打聽檀炳光的消息。有一次得知檀炳光在祠堂里開會,就直接往祠堂里闖,被祠堂門口站崗的紅軍戰士擋住不讓進。章玉音急于要見檀炳光,大聲地朝祠堂里喊檀炳光的名字。一位紅軍戰士問:“你找我們參謀長有什么事?”章玉音說:“檀炳光是我丈夫!”其中一位飛快地跑進祠堂里去報告,不一會,檀炳光走出祠堂大門。

檀炳光一見門口亭亭玉立的女子果真是自己那位沒有拜堂的妻子,心里突然有點慌亂。留田剛剛解放,紅軍所面對的事務千頭萬緒,何況他身兼數職,就是把自己一分為二也忙不過來,見到章玉音,慚愧之情溢于言表。

章玉音有些傻眼。她陡然面對一身戎裝、腰間挎著兩把短槍的丈夫,特別是他帽檐上那顆小小的紅色五角星,在陽光照射下顯得格外得紅。她想不到,這位沒與她拜堂成親的丈夫穿起軍裝來是那么英俊挺拔、威風凜凜!只是那張濃眉大眼的長長四方國字臉,略顯疲憊和憔悴。她頓時感覺臉頰有些發燙,一時無言以對,就將帶來的一雙剪刀口黑色布鞋塞在對方手里,深情地說:“把腳上那雙破鞋脫下試試,看看合不合你的腳,下回我做鞋心里就有數了。”

檀炳光雙手握著布鞋,說了聲謝謝,然后說:“要是沒其他事,我要進去開會了。”

“炳光,這里離家就這么一點路,你……怎么不回家?”章玉音語氣很柔,撲閃著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

檀炳光心里咯噔了一下,說:“玉音,這段時間特別忙。今天開完會,我就要帶領紅軍到各地打土豪分田地,部隊還要加緊擴充兵源和訓練,事情多如牛毛,實在是抽不開身。”說罷,檀炳光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塊大洋,拉過章玉音一只白皙柔軟的手,硬塞進去。檀炳光說:“我就這么一塊大洋,你拿著家用吧。”

“這錢,我不能要……”章玉音把那塊大洋反過來往檀炳光手里塞。檀炳光推開了,說:“你留著用,我在部隊里餓不死。”

章玉音問:“家里那個店鋪,還能要回來嗎?”

章玉音提出的這個家事,檀炳光不好回答,因為他已將自家那個“檀記雜貨鋪”無償交給臨時成立的蘇維埃政府打理。

檀炳光躊躇著。幸好這時團長匡龍海的警衛員大個子拎著一個熱水瓶走過來,看見檀參謀長面前的女子有些眼熟,腦子轉了幾秒鐘,便回想起來了,就勢向女子敬了個禮:“檀太太好!”

檀炳光犀利的目光掃了大個子一眼,糾正道:“我又不是國民黨軍官,叫什么太太,叫嫂子。”

大個子又重新敬了個禮,改口道:“嫂子好!”禮畢,大個子扮了一個鬼臉,笑嘻嘻地拎著熱水瓶進了祠堂。

檀炳光微笑著勸章玉音回家。章玉音依依不舍。檀炳光解釋說:“玉音,紅軍隊伍中無論官職大小必須聽從指揮,不得擅自行動,等我忙完這一陣,一定抽空回家看你。”

章玉音露出羞赧的笑容,臉頰紅潤得猶如春天和煦的陽光照射下,兩朵嬌艷的映山紅花,眼睛里閃動著嫵媚的光彩,潮濕的淚花在眼眶里抖動、閃亮,柔聲說了句:“那我,在家……等你……”說完,她一扭身,步態輕盈,一路小跑走了。

一九三四年臘月到一九三五年初,留田山區一片紅。得到土地的貧苦農民揚眉吐氣,土豪劣紳殺的殺,躲的躲,逃的逃,土地革命進展順利。

潛逃到貴池城里的土豪劣紳,紛紛云集到縣黨部、縣府請愿。

國民黨貴池縣黨部書記吳必德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打到池州專員汪鎮懷的辦公室。汪鎮懷只好一封接一封加急信件快馬送到省府安慶,要求省府派兵進攻留田山區紅軍。

省府主席張義純一刻也不敢怠慢,上書國民黨南京政府。

蔣介石看罷這些似乎有些燙手的信函,十分惱火,生氣地砸碎一只透明的玻璃水杯,大動肝火地罵了句:“娘西匹!朱毛紅軍剿殺不盡,怎么遍地都是!”遂立即派遣嫡系部隊孫元良的整編八十八師、葉成的整編七十八師,外加十一路軍的補充團,兩萬多人馬,兵分三路,消滅留田山區紅軍,企圖一舉撲滅以留田為中心的紅色根據地剛剛燃起的革命火焰。

強敵壓境。紅軍獨立團、紅軍駁殼槍隊,以及貴池紅軍游擊大隊、各區紅軍中隊的指戰員們,毫無畏懼,采取靈活機動的游擊戰術,在西山張村、杉山關嶺、青陽杜村、梅村鳳凰嶺等處,集中優勢兵力,狠狠打擊國民黨“圍剿”大軍,取得十多次局部戰斗的勝利。終因敵強我弱,寡不敵眾,紅軍獨立團奉命撤出留田山區,向石臺南部山區的崇山峻嶺轉移。

根據地很快淪陷,紅色留田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

進軍留田的是國民黨整編八十八師的一個加強營。營長謝晉元,忠實效命于蔣介石,大肆搜捕紅軍家屬和革命群眾,殘忍地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土豪劣紳紛紛卷土重來,反攻倒算。

國民黨“圍剿”大軍窮追不舍,利用叛徒帶路,一個村、一座山頭拉網式搜捕。面對強敵,只有大刀、梭鏢、長矛和極少數土銃的農民團拼死抵抗,最終被打散,大多數人員遭逮捕,被集體槍殺在留田老街對面平坦的河灘上。

一時間,風景秀麗的龍舒河在血雨腥風中嗚咽、哭泣,流動的水汽中,飄蕩著烈士流淌的血腥之氣。

……

撤出留田的紅軍獨立團同樣損失慘重,幸存下來的紅軍指戰員們,忍饑挨餓,餐風露宿,邊打邊撤……。

一九三五年五月,孫元良率領他的整編八十八師像瘋狗一樣一直尾隨紅軍獨立團追殺,大有趕盡殺絕之勢。

紅軍獨立團不得不一退再退。由石臺高寶、磯灘一步步向橫渡退卻。原打算從橫渡經璉溪向東撤至黟縣太平柯村根據地,考慮到國民黨“圍剿”大軍緊緊尾隨其后,死咬不放,只好改變退卻路線,由石臺橫渡繼續往南向牯牛降退卻,牢牢地把國民黨大軍拽進了深山老林里。

主峰海拔一千七百多米高的牯牛降,地域遼闊,森林密布,溝壑縱橫。紅軍獨立團暫時的安全也時刻隱藏著危機。一直處在超負荷奔波的紅軍獨立團的指戰員們,人人疲憊不堪。在祁門大山的一條山崗上,有的戰士靠在樹干上歇息,有的戰士四處尋找野菜、野果充饑,有的戰士在周邊找水喝。忽然,附近山坳里響起雜亂的槍聲,驚乍的鳥兒們慌作一團,撲棱棱地扇著翅膀,從樹林里紛紛飛向天空。

團長匡龍海和參謀長檀炳光立即組織四處分散的部隊火速集中撤退。由于撤退時過于倉促,檀炳光忘記取下插在野豬棚茅草壁上的兩把駁殼槍,急出一身冷汗,說了聲:“不好,槍還在野豬棚里。”身邊的紅軍指戰員們都急切地勸參謀長不要回去。檀炳光說:“你們不要管我,趕緊跟隨團長撤退,我一個人回去拿槍。”

團長匡龍海伸手一把扯住檀炳光,說:“參謀長,來不及了,我不同意!”

檀炳光毅然決然地說:“人在槍在!人亡槍亡!我必須回去拿槍!”

敵人“圍剿”的冷槍聲越來越密、越逼越近。檀炳光兀自一人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折身返還。團長匡龍海急得直跺腳,大聲命令身邊的警衛員:“大個子,趕快去追,一定要保護檀參謀長安全歸來,出了事我拿你是問。記住,我們最終要向柯村根據地撤退!”

時間就是生命,大個子來不及回答和敬禮,瞬間消失在密林之中。

敵人的子彈嗖嗖作響。檀炳光火速趕到野豬棚,從茅草棚壁上取下兩把駁殼槍,一手攥一把,鉆出棚外,一邊開槍還擊,一邊照原路返回。忽然,一顆子彈擊中檀炳光右胸,接著又有幾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腿部。剎那間,檀炳光整個軀體怔住了,像一根被積雪壓斷的松枝,緩緩地倒了下去。

沒過一會,大個子急匆匆趕了過來,發現距離茅草棚不遠的地方躺著一個人。他飛快地竄了過去,參謀長檀炳光靜靜地仰躺在血泊之中。他即刻蹲下身子,用手臂托起檀炳光的頭。檀炳光奄奄一息。大個子聲音顫抖地哭喊道:“參謀長!檀參謀長!你醒醒,醒醒!我是大個子呀!”

檀炳光臉色蒼白,微微睜開雙眼,聲音細若游絲,斷斷續續地說:“大……個子,拜……托你……一件事,告訴我的……妻……子,改……”

“嫁”字還沒說出來,年僅二十六歲的檀炳光就永遠地閉上了雙眼,那顆戴著紅五星軍帽的頭顱朝大個子懷里歪了過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敵人密集的子彈掃射過來,被子彈擊中的樹枝、樹葉窸窸窣窣地掉落。大個子利索地抹了一把眼淚,拿起參謀長手中攥著的兩把駁殼槍,倏地站起身,雙手不停地扣動扳機,發瘋似的朝敵人打光了槍里所有的子彈,迅即將兩把駁殼槍插進腰間,使勁背起檀炳光漸漸發涼的尸體,兀自悲傷地說了句:“參謀長,大個子帶你回柯村根據地。”

大個子像只林中矯健的花豹,快速地鉆進了祁門大山茂盛幽暗的密林深處……

紅軍阿哥你慢慢走嘞

革命勝利你回頭

老妹跟你長相守

老妹跟你到白頭

留田:今池州市貴池區棠溪鎮境內。

責任編輯 李琪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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