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批評視野下的《馬特遼娜的家》

王粲

[摘要]生態批評作為人類文化中的生態、生存探索正揭示出人類面臨環境危機與困境時應具有的“良知”與“責任”。文學巨匠索爾仁尼琴的早期作品《馬特遼娜的家》具有豐富的生態意義，本文將嘗試從生態批評的角度解讀《馬特遼娜的家》，從外部對自然以及人物行為的描寫入手，分析小說內部所蘊含的生態意義，并結合小說中宗教內容的生態思考，揭示作者深刻的生態思想。

[關鍵詞]索爾仁尼琴 《馬特遼娜的家》 生態批評

索爾仁尼琴在一生的文學生涯中，始終在拷問著自己的良心，從未放棄過對真理的追求。他的早期作品《馬特遼娜的家》以俄羅斯農村生活為背景，講述了東正教信徒馬特遼娜的故事，折射出作者對全人類命運的思考。僅僅從單一的視角去解讀這部內涵豐富的作品是不夠全面的，生態批評理論的發展為解讀該作品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司馬遷論《離騷》時曾說：“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返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人窮則返”正如人類在面對日益惡化的生態環境、日漸窘迫的生存空間時所做出的反映：呼喚自然、回歸自然。《馬特遼娜的家》中所含有的末世的意義，正是當人類的所作所為正在以一種趨向毀滅的方式破壞生態環境時，自然所返回給人類的必將是自殺式的困境、自迷的危機。其中又包含了“生存還是毀滅”的拷問，讓我們對環境現狀進行反思。生態批評作為人類文化中的生態、生存探索正揭示出這種危機與困境，同時隱藏著“良知”與“責任”。本文將嘗試從生態批評的角度解讀《馬特遼娜的家》，從外部對自然以及人物行為的描寫人手，分析小說內部所蘊含的生態意義，并結合小說中宗教內容的生態思考，發掘該作品所隱含的豐富的生態意義。

一、高田村、泥炭鎮以及馬特遼娜的家形成強烈的對比

文中小說的講述人“我”——伊格納季奇，“希望去中部地帶，因為那里既不炎熱，又可聽到森林的松濤之聲”，“一心想鉆進和幽居在最偏僻的俄羅斯”。在人人都懇求去城市，而且都要求去較大的城市時，“我”卻請求想去一個離鐵路遠點的什么地方，想永遠在那里安家落戶。遠離鐵路的被森林所包圍的地方，便是遠離人類現代科技和文明的地方，“我”教書的第一個地方便是這樣一個美麗，令人心情豁然開朗的地方“高田村”。這也與后來所去的“泥炭鎮”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高田村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要是能在這里度過一生，最后在此安息，人生也不算虛度”，這里仿佛一片美麗的夢幻的世外桃源，沒有受到現代文明的影響，它“垂直向上”，向著天空，向著自由與永恒的大自然。然而當時的“我”還沒有做好融入自然的準備，“我”仍舊擁有以人類為自我中心的意識，沒有達到“生態”中心意識的高度，因此我沒有在高田村停留。因為“那里不烤面包，什么吃的東西也不賣”而請求去另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與美麗的高田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正如它的名字，泥炭，會讓我們聯想到一個又黑又臟亂的地方。作者到火車站后發現火車站上刻著的“無票”二字。這兩個字的含義，“我”到后來才明白，意味著要到“泥炭產品”車站來不難，要離開就不容易了。這也揭示了一個道理“砍樹容易種樹難”，人類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在大自然的反作用力面前，人類顯得渺小而無助。工業文明所帶來的成果讓人們充滿信心，迷失在塵世的誘惑中，這種盲目自信的背后隱藏著巨大的危機，正如文中“無票”的火車站，來不難，要離開就不容易了。從前和革命時期，泥炭鎮也有過行人無法通行的茂盛森林，后來森林中的樹卻被挖掘泥巖的人以及農莊砍得一棵不剩，這些生態環境的破壞者如“戈爾什科夫”不但沒有受到懲罰，反而借此獲得了經濟利益，提高了地位還撈到了“社會主義勞動英雄”的稱號。表現出人類對生態環境的毫不關心，正如“無票”的火車站，人類破壞著環境絲毫不關心能不能回到從前那樣的美好。后文多次描寫了人類活動的受害者泥炭鎮的面貌——“有一個村莊七零八落地散布在低洼不平的泥炭地中間”，“工廠的煙囪在村子上冒著濃煙。一條窄軌鐵道繞來繞去地穿過村莊，火車頭噴著濃煙，發出刺耳的鳴叫，拖著滿載褐色泥炭、泥炭板、泥炭磚的列車在鐵軌上行駛”。

在看到這樣一個灰暗的世界后，“我”開始懷念從前的高田村，懷念那里清新的風還有繁星密布，一個朝著天空，一個位于低洼；一個明亮一個灰暗；一個是稍微落后的傳統俄羅斯農村，一個是當代技術進步的產物，鮮明的差異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的生態中心意識漸漸地開始蘇醒，看到現在文明帶來的并不是幻想中的美好的世界，而是這樣如泥炭一般光禿禿的又黑又臟的世界。

“我”對陰暗的泥炭鎮感到厭惡和恐懼，又無法回到純凈美好的高田村，于是只好繼續尋找著住所，來到了古老的塔里諾沃村。在這樣一個灰暗的世界，“我”這個有油水的房客卻找不到地方落腳，從這一家到那一家，家家都擁擠吵鬧。正是在這樣的絕望和焦慮中“我”看到了馬特遼娜家，那是“整個村里尚未發現有比這更可愛的地方”，馬特遼娜的家呈現出了與泥炭鎮毫不協調的勃勃生機感，“有兩三棵柳樹，一所傾斜的小房子，鴨子在池中游來游去，鵝抖動著水珠，走上岸來”。這便是小說的題目“馬特遼娜的家”，象征著生機、美好與朝氣的地方。

二、馬特遼娜——生態中心意識的完美人格

馬特遼娜作為全文中最正派的角色，她沒有以人類自我為中心，而是善于傾聽自然的聲音，在生命被孤獨寂寞所環繞的時候選擇與自然對話，在她的房子里面，在其較好的、靠窗的部分的凳上擺放了橡皮樹的盆栽，“這些東西猶如無言而又有生命的人群，正是它們彌補了女主人的孤獨”，將“橡皮樹”當作有生命的人群，并將它們放在最好的位置享受北面有限的光線，讓它們無拘無束地生長，而她自己卻在殘余的光線中，臉色蠟黃眼神渾濁，可以看出病魔纏身、精疲力竭的形容。充分體現出馬特遼娜對自然生靈的尊重。馬特遼娜的存在對于人類來說是一種精神的救贖，作者在文末說“離開了這些人，村莊就不會繼續存在。城市也不會繼續存在。我們整個地球都不會繼續存在”，馬特遼娜身上有著虔誠的信仰，這種信仰與自然精神融為一體，她保持著身上圣徒般的品質：善良隱忍、安靜溫和、樸實無華、熱愛勞動等。她將對上帝的熱愛與對自然的熱愛結合在一起，對自然的生靈充滿了尊重與愛心，因為惻隱之心收留了跛腳的貓，在“我”從化工廠搞來硼酸鈉想滅殺蟑螂的時候，因為擔心會將貓一起毒死而勸我停止投放毒餌。而“我”在馬特遼娜的潛移默化下也對自然的生靈起了敬畏之心，不再以自我利益為中心，當我伏案工作聽到老鼠蟑螂的猶如海濤的喧囂以及沙沙的聲音，不再想滅殺他們，而是體會到“這里既無任何惡意，也不含什么虛偽的成分。”我領悟到爬動就是它們的生活，這也表現出“我”漸漸地向生態中心意識的人格靠近，尊重自然規律，在自己生活的環境，也與別的自然界的生靈和諧相處，這便是馬特遼娜的家中的和諧的生機，“我”也漸漸融入進去成為其中的一員，墻上的貼畫好像經常要從墻上遞給我書，又不說話，表明我在環境的無聲的熏陶下，仿佛如同讀了一本生命自然之書，從中領會到的無聲的道理使我受益匪淺。

馬特遼娜沒有被現代文明所帶來的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景象所迷惑，廣播中談到發明了新機器、發射人造地球衛星等，她不以為然，并對舊機器的去處表示疑問，評論道“什么都要改變，要不要連冬夏也改變一下”，這里體現出她對科技的發展持懷疑態度，她沒有一直往前看，而是注視著身后所發生的事情。反而是在聽到格林卡的音樂時，馬特遼娜眼里噙滿了淚水，她的眼神雖然渾濁，內心卻清澈通透。作為一輩子生活在農村的婦女，馬特遼娜顯然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不具備良好的音樂素養，然而就是憑借著一顆純粹的虔誠的心靈，她聽懂了音樂中流露的關于藝術的美感，這是不同于現實世界的渾濁與灰暗的一股清流，是如大自然般無暇純凈的永恒的美。這是與上帝與大自然的交流，是與人類的殘忍的破壞所不同的美，讓她感動于這種與物欲疏離的本真中。小說中“馬特遼娜也絕不是個啥都不怕的女人。她害怕火災，也怕閃電，不知為什么，還最怕火車”，最后拖拉機與火車相撞造成了馬特遼娜等人的死亡。馬特遼娜害怕火災害怕閃電畏懼自然，與自然相比人類何其渺小，自然則壯麗無比，自然能降下天災對人類肆意破壞的行為的懲罰；而同時女主人公也畏懼火車，這里體現出了一定的神性，一種預知的能力，火車是終結她生命的罪魁禍首，所以女主看到從涅恰耶夫開來的一列火車時“簡直被嚇得渾身冒汗，兩腿也直打哆嗦”。但女主人公不僅僅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終結，也看到了人類的生命的陰影，火車頭代表了現在科技發展的人類的產物，科技突飛猛進地向前發展，并催化膨脹了人類以自我為中心、視自然為無意識的物質對象而利用自然的力量，同時削弱了人與自然之間存在的互動關系，這也讓人類走向自殺式的困境，生態災難日益頻繁地發生在我們身邊，傷痕累累的自然母親已經為人類生命延續的前景罩上了陰影。我們面臨的環境問題越來越多：溫室效應、人口爆炸、水土流失、土地荒漠和沙漠化、生物多樣性破壞等等。這一切自然的警告都讓我們的文學必須面對生存環境的問題，要從以人類自我為中心，向生態中心意識移動。格蘭·拉夫認為：“今天文學最重要的功能就是重新讓人類清楚地認識到他在這個瀕危的世界的位置。為什么自然寫作，地點文學，地方色彩寫作，自然詩，盡管被絕大部分現代批評界忽視或藐視，又重新繁榮起來了呢？因為在文學領域之外，已經廣泛地認識到，將人類與環境隔離開來的現代意識形態的沒落性是顯而易見而且也是十分危險的：因為自然不可置疑地是真實的、美麗的、有意義的”。文學是現實生活的反映，人類的現實生活離不開環境，文學同樣也反映出這一點，對文學的生態解讀正是挖掘出文學作品中深層的需要我們反省的品質。

三、環境的破壞者——法捷

《馬特遼娜的家》中法捷的形象與馬特遼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處于對立的世界。他手中罪惡的象征著破壞的斧頭，破壞了馬特遼娜的世界，打破了這一方和諧。他一直在盤算想要弄到木料，對身邊兒女的不幸視而不見，只是考慮著自己的利益。暴風雪折騰了兩天兩夜，然后又在剛壓出車道時突然融化，使得兩個星期拖拉機也沒能拉走木板，這是大自然對破壞者的警告與勸阻，大自然試圖消解與自然對立分離的破壞者們心中的控制揮霍占有自然資源的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試圖喚醒人類在功利主義驅動下麻木的意識，然而并沒能讓破壞者們止步。圣徒與大自然的努力都宣告失敗，仿佛宣告著末世的到來，生靈們仿佛預見到了即將到來的災難，跛腳貓也離開家失蹤了。

馬特遼娜“一想到要拆掉它就心寒”，就連“我”對拆下來的房子的板子和木料也感到傷心。馬特遼娜作為自然與上帝的虔誠的信徒面對破壞者們的殘酷的行為，她無力阻止，只能感到心寒，正如對現代科技飛速發展所帶來的環境的日益惡化般無力。而“我”作為馬特遼娜的感化者，在具有了一定的生態中心的意識之后對此感到了傷心。因為無法挽回人們精神的墮落，也因為這即將被破壞者們破壞的人與自然和諧的小世界，而這種殘酷暴行的結局便是如同圣經中所描繪的末日的圖景一樣，上帝發洪水淹沒了世界懲治了世界上的邪惡，破壞者們付出生命的代價。

小說《馬特遼娜的家》中隱含了的豐富的生態意義，索爾仁尼琴用細膩的筆觸展示出人類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重要性，人類與自然是共存亡的生命契合關系，人類與自然相互依存，人類是整個生態體系中的一環，與眾生靈平等。同時，作家在結尾也向我們呼喚著，人類需要如同馬特遼娜一般誠摯的信徒，需要去仔細傾聽自然無聲的話語。小說中自然的神性以及對人類的拷問讓我們直面當前科技文明發展所帶來的窘境，這正是作者在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深刻的生態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