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周郎顧

田雙伶

周霽遇到林齡，已是錯的時候。

那個季節，櫻花開得正盛。

一位朋友打來電話，去玉淵潭看櫻花吧。

他心里有幾分不情愿的，卻還是去了。

在公園門口，朋友和一位陌生女子在等他。朋友遠遠地就揮手招呼，大才子，難得能約你出來。待他走到近前，朋友給他介紹說，我們的同鄉林齡姑娘，也是學妹，從日本留學剛回來。

朋友是在日本留學時認識的，也知道他的失意。這幾個月來，他一直懨懨的。和女友的事情，這么多年了，只差一步之遙。當周霽做好一切準備回到京城，女友一句歉意的道別，幾年的感情便結束了。他心中積了幾年的那一口氣，原本到了長舒的時候，生生地被堵在了心口。訪學成了他離開京城的理由，日前，簽證已經通過，和學院也做好了交接，一個月后離京赴日。

昆玉河畔，綠草茵茵，柳色青青，櫻花蔚然如云霞。春暖花開，人心愉悅，迎面三三兩兩的人走過，賞花談笑，將并行的他們沖散。林齡歡喜地不停拍照，花枝，飛鳥，人群，湖面。朋友不時用目光招呼他們倆。

他們漫步在堤旁，閑閑淡淡地說著。他的雙目從一樹樹繁花漠漠地移向天空，說，櫻花若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沒看一樣。

她聽了，拍照舉起的手放下來，側臉說，這話谷崎一郎說了倒也罷了，怎么從你口中說出來呢？春日櫻花，何處的不美？京都的我看了幾年，也不比這里美出多少。

他問，京都幾年，應該是不一樣的審美，說來聽聽。

以為她會喋喋地講起小津安二郎，俳句，講京都的夏秋，日本風物侘寂之美。她說美的東西都在凡常中，民間留存的風物更多。而后欣然說起，前幾日去了豫北鄉下，看到漫坡的油菜花，滿嶺的紫色泡桐花，那也是大美呀！路上遇到古鎮廟會，就去逛，嘗了當地風味的小吃，買回幾只編制精巧的小笸籮，沒想到民間還有匠心仍在的手藝人。還趕上看了場大戲，鑼鼓箏弦……

他腦海里浮現出鄉間俗氣喧鬧的場面，無心聽下去，打斷了林齡的話：看來你喜歡鬧，而美的東西多是靜的。

她很孩子氣地問：紅杏枝頭春意鬧，不美嗎？

一時無語。滿目的繁花間，望著她甜美的笑臉，他忽然生了倦意，說，你們逛吧，我想回了，有些春困。

朋友打趣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要不我們去喝茶？

林齡忙說最怕去茶坊，小杯小盞拘謹得很。

留日幾年，竟然連日常的茶事都沒學會。一旁的他不禁心底冷笑，不過是富家女出國掙個文憑而已。

臨走，朋友約明日去吃素齋，或料理，林齡卻要去吃火鍋。周霽最反感吃火鍋的，怕被弄得滿身氣味。猶豫間，朋友已打電話約了好幾位，一致同意前往去火鍋店，說那兒氣氛好。

火鍋店內，喧鬧非常，一桌桌談笑風生，言笑晏晏。席間，林齡和朋友行起了小酒令，不看杯中是茶是酒，皆一飲而下，快意得很。閑談，朋友指著周霽和林齡說笑，說他雖是少年模樣，卻世故深沉；而林齡，是亂世歸真。周霽抿著茶不予回應。

人未走，送別宴一場接一場。有意無意，幾次都有林齡姑娘在。他心底明白朋友處處的有意撮合，倒是細心留意過。身為知名高校博士加教授的青年才俊，經常受邀多處講座，傾慕他的女子不少，多是文雅溫婉的性情，個中不乏歲月靜好的姑娘，她們穿棉麻衣，喝普洱，抄經，聽古琴，頸上腕上都戴了串珠，話間無不是禪啊薩波切啊什么的。都不似林齡這樣的，回國后也不找地方做事，和朋友游歷山野間，整日鮮衣怒馬，熱氣騰騰。世間美好的女子如燦然繁花，她卻是旁逸斜出的那一枝。

訪學期間回京城兩次，學術交流，講座，和故人飲酒。也見過林齡一次，談笑如故。趁朦朧醉眼，看她坐在幾前喝茶，很安靜，茶杯在她手掌內緩緩轉動三周，又抬手緩緩飲下。一瞬間，他隱隱心動了一下。這人倒是，定靜中有丘壑。

忽一日，翻微信朋友圈，看到一位朋友的九宮格圖片里，全是林齡。她眉目靜婉，在某地雅集，談生活美學，書法，插花，布茶……聽者的目光里，滿是欣喜迷醉。

怎會是庸常女子？

漸漸地，他留意所有和她有關的信息，她與友人出游摘果，她去古鎮畫瓷，去山中采茶，她寫的娟秀小楷，她做的鮮美餐食……

一年之久，訪學結束回京。當年的種種往事如千帆過盡，云過無痕。他安然覺得，人生如此了。

那天，他開車出城閑逛，收音機里播著古箏曲《春江花月夜》。曲至將盡，他心底陡然浮起詩句： “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若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他忽然心里撲騰了一下。

左拐右拐，找地方泊了車，按耐不住心底的慌亂不安打電話給朋友，問起林齡，朋友說：“林齡姑娘啊，上個月喝了送別酒，她回南京了……”

他的心，像唐詩過后的宋詞，興盡悲來。

此時，又是一春，玉淵潭的櫻花盛開了。他一個人去了那里，在一株櫻花樹下坐了整整一天。來賞花的女子一個個在眼前翩然行過，卻再也尋不到那張甜美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