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毅霖
作為一項體壇盛事,奧運會的意義早已超越了體育本身,受其影響的領域之一便是主辦國的經濟。中國在成功舉辦了二00八年夏季奧運會后,又將舉辦二0二二年冬季奧運會,故奧運會已經并將持續對中國經濟產生影響。奧運會的經濟影響在國外是一個頗為熱門的研究領域,但在國內卻極少見到有代表性的研究。二0一八年四月,筆者赴臺做短期學術交流,在誠品書店無意中被一本書的標題所吸引。此書的中文譯名為《奧運的詛咒》(Circus Maximus),明顯揭示了作者的基本判斷和價值取向。作者的本意是要為奧運會算一算經濟賬,可惜的是,作者在算賬時犯了幾處算法錯誤,令自己的賬本細節正確而整體錯誤。
奧運會的經濟影響并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由于前幾屆奧運會的經濟虧損和政治麻煩,一九八四年奧運會竟然沒有任何一個城市主動申辦。只是在國際奧委會承諾主辦城市不必承擔財務風險后,洛杉磯才勉強接盤(此屆奧運會的申辦方甚至不是市政府,而是民間團體)。通過一系列的商業創新,洛杉磯奧運會竟然實現了盈利,從此一舉扭轉潮流,重新喚起世界各地主辦奧運賽事的熱情。
然而,歷史的發展有時難免會有一些循環論的色彩。《奧運的詛咒》的作者發現,潮流似乎又轉回了一九八四年之前的方向。近年來的若干次奧運申辦顯示,提出申請的城市數連續下降。二00四年奧運會的申請城市是十二個,而申辦二。二。年奧運會的城市僅有五個。二0二四年和二0二八年的奧運會申辦城市最后只剩下了兩個候選者,巴黎和洛杉磯得以等額當選。如今的國際奧委會不得不四處游說各城市提出申辦,而國人近年來對于奧運會的態度也悄然發生著變化,在二。二二年冬奧會的申辦階段就明確表示要“節儉辦賽”。作者的觀點認為,潮流再次反轉的原因在于舉辦奧運會、足球世界杯一類的大型賽事的巨額經濟成本。
經濟學是一門注重理論與經驗相結合的科學,故一切結論都需要用數據來說話。該書作者主要從短期經濟影響和長期經濟影響兩個方面,用客觀數據來印證自己的觀點。結果發現,除了一九八四年的洛杉磯和一九九二年的巴塞羅那等少數例外,絕大多數主辦城市在奧運會上的經濟所失都要遠大于所得。
從短期看,所有的計量經濟學研究都發現,在控制了其余變量后,奧運會對于舉辦地的就業和收入都沒有顯著影響。即是說,奧運會并沒有給主辦城市帶來預想的收益。這是因為:第一,奧運會所使用的很多產品和服務都需要從國外購買,故難以令當地的企業和勞動者獲益。第二,國外企業在奧運會期間賺到的錢,可能會匯回母國而不是留在當地。第三,奧運會并非如想象中那樣能夠吸引大量肯花錢的游客,例如北京二00八年八月的游客就比二00七年同期減少了百分之三十,入住酒店的人數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九。第四,本地人購買奧運會比賽門票也會讓地方經濟失血,因為按照分賬比例,這筆錢的大部分會流入國際奧委會的賬戶。
相反,主辦奧運會的短期成本倒是居高不下。首先,申辦過程就花費不菲。芝加哥雖然申辦二0一六年奧運會失敗,可還是花了一億美元。其次,開閉幕式典禮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北京二00八年奧運會光開幕式典禮就花了三億四千三百萬美元。再次,比賽場館和非運動基礎設施是成本的大頭,這筆花費在五十億到五百億美元之間,且往往越是發展中國家投入越多。最后,維安支出、招待費、營銷費等都是不小的數目。以上各項成本累積的結果是:舉辦奧運會的投入往往嚴重超支,索契冬奧會的最終投入約為預估投入的五倍。
那么,主辦奧運會的長期影響又如何呢,即是否存在所謂的“奧運遺產”效應呢?作者給出的答案同樣是否定的。從收益的角度來說,奧運會帶來的長期好處要很多年后才看得到,由于在長期會有許多變數,我們無法判斷某些好的變化是否源于奧運遺產。更不要說,很多“遺產”本身就是無形的和無法計算的。甚至,所謂的“遺產”有時候反而是一種負收益。例如,我們一般認為奧運會的宣傳效果會促進當地旅游業的發展,但當我們通過電視和網絡看到里約奧運會的混亂局面后,我們是更希望去巴西旅游還是會望而卻步呢?一方面是長期收益有限,另一方面則是要面對巨額的長期持續投入。奧運會的長期成本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要維護“白色大象”(那些用不上或使用率極低的奧運場館)。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前的四年問,雅典為維護奧運“鬼城”而花費了七億八千四百萬美元,悉尼等城市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二是支付長期債務。溫哥華為舉辦冬奧會而舉債近十億美元,這需要溫哥華全體市民償還三十年。
基于對短期和長期收益和成本的計算,作者認為舉辦奧運會在經濟上是不合算的,故而申辦奧運會的差事自然就愈來愈應聲者寡了。遺憾的是,作者的奧運賬簿上存在嚴重的漏算和誤算,實在有必要就其算法和結論商榷一番。
嚴復先生倡議將“經濟學”(英文的political economy或economics)翻譯為“計學”。所謂“計”者,狹義指“料量經紀撙節出納之事”,廣義則為“邦國天下生食為用之經”。故而,給主辦奧運會算賬,當然不能只算客觀的成本一收益,否則經濟學就矮化成了所謂的“理財學”(這是嚴復所反對的political economy的過狹的譯法)。
那么,奧運會的經濟賬到底該如何算呢?經濟學有時會被外行人誤以為是關于錢和如何生錢的研究。這實在是誤解了經濟學經邦濟世、強國富民的初心。但話說回來,經濟學家們(如《奧運的詛咒》一書的作者)對于這類誤解也要負幾分責任。
經濟學研究的是人如何最有效率地利用有限資源來追求“好東西”(goods)。這好東西在哲學中被稱為“善”,可愛的孩子、美女、美食、美酒、流行的音樂、喜歡的電影、精彩的奧運會比賽都包括在內。人們享受到了好東西,就會獲得“效用”(utility)。效用在哲學中被稱為“功利”,現代的經濟學家們一般將其視為主觀的滿足感,而古典經濟學家們(如小密爾)則將效用定義為“被感受到的重要性”。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主辦奧運會顯然是一種好東西,且正在由富起來走向強起來的中國人能夠感受到奧運會的重要性。一九九三年申奧失敗時的沮喪感和二00一年申奧成功時的興奮,相信我們每一個人都記憶猶新。
不唯中國人有這種重要性的感受,對于處在經濟快速崛起過程中的國家來說,奧運會具有振奮民心士氣、宣示國家崛起的作用,一九六四年的東京奧運會、一九八八年的漢城奧運會和二00八年的北京奧運會皆是如此。奧運會的此種象征性意義顯然不是能夠用金錢來衡量的。早在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已傲居世界經濟總量第一的美國,其國民對于奧運會的重要性感受已經淡漠,民生問題叢生的巴西人可能對奧運會之外的事物有更強烈的重要性感受,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日本人、八十年代的韓國人和本世紀初的中國人卻能最為深切地感受到奧運會的重要性。遺憾的是,《奧運的詛咒》一書的作者只算了狹義的經濟賬,卻沒有算廣義的經濟賬,更沒有算政治賬,故其算賬的方法是大有問題的。我們自然可以如作者一樣批評這種精神意義(或者說主觀的滿足感)無法客觀衡量,但難以衡量并不代表不重要(經濟學經常犯在路燈下找鑰匙的錯誤),且行為經濟學正在逐步完善衡量主觀滿足的方法。
在低估奧運會收益的同時,《奧運的詛咒》一書也高估了主辦奧運會的成本,尤其是長期成本(經濟學中的成本嚴格來講應視為主觀的負效用)。對于發達國家來說,為奧運會興建新的場館和配套的基礎設施,從長期看也許確實是一種浪費。但相反,對于像中國這樣處于經濟騰飛階段的國家來說,那些為奧運會而新建或擴建的基礎設施,從短期看也許略顯奢靡,在長期倒可能更見效益,因為經濟成長遲早會令那些看似超前的建設項目物盡其用。例如,很多我們之前覺得修寬了的城市道路,現在卻要感謝修路者的先見之明,反而是那些沒有打好提前量的城市基礎設施成為我們詬病的對象。所以,與《奧運的詛咒》的作者的邏輯相反,不是奧運會的遺產會長期影響主辦城市的經濟狀況,而是主辦城市的經濟發展階段和經濟增速會令奧運會的遺產顯現出不同的經濟價值。
在《奧運的詛咒》中,作者一方面沒有將奧運會給主辦國人民帶來的主觀滿足感算入收益賬戶,另一方面卻低估了奧運會的遺產對于一個處于經濟高速成長期的國家的意義,從而明顯算錯了中國這樣一個正在崛起的國家的奧運賬。
由于舉辦奧運會等大型賽事的財政壓力,近年來在國外賽會舉辦城市中都不乏大批市民上街抗議。那么,為什么在奧運會的問題上會產生與廣大市民意愿不符的公共決策呢?在《奧運的詛咒》中作者認為,當面對是否要花錢辦奧運和該花多少錢辦奧運這類問題時,可從信息的完備性和委托一代理問題兩個維度加以分析,并可概括為三種情境:一是完備信息和沒有委托一代理問題,二是沒有委托一代理問題但是信息不完備,三是既信息不完備又存在委托一代理問題。之所以不可能出現信息完備但是有委托一代理問題的第四種情境,是因為委托一代理問題的出現以信息不完備為前提。若是信息完備,則可以有對于代理人行為的充分監管,就不可能發生委托人和代理人之間的利益沖突。
在第一種情境下,奧運會主辦城市既可以完美地評估辦會的收益和成本,也不存在主辦方的行政單位與廣大市民的利益不一致性。故即使國際奧委會是一個壟斷賣方,舉辦奧運會仍可以在最大限度上實現收大于支,而不會出現社會福利凈損失。但是,這種情境顯然是最不現實的。
在第二種情境下,主辦方的行政單位與廣大市民的利益仍然是一致的,但卻無法有效評估奧運會的收益和成本。如果申奧競爭較為激烈,就容易出現行為經濟學中所謂的“贏者的詛咒”,結果可能是不僅出現財政赤字,更有可能發生社會福利凈損失。
在第三種情境下,主辦方不僅無法充分評估可能的收益和成本,且主辦方的行政單位與市民之間是存在利益抵牾的。奧運會有被利益集團綁架的可能,而信息的不充分不對稱會令利益集團的行為難以受到約束。這種情境的一個自然結果是巨額的財政赤字和社會福利凈損失,以及無休止的預算追加。可嘆的是,這恰恰是現實中最常見的一種情境。
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奧運會如果被辦得違背公意,那么好事也會變成壞事。于是,問題就轉化為是否能夠求得公意的最大公約數。如前所述,《奧運的詛咒》從純粹客觀的收益一成本的維度為奧運會算賬是有缺陷的,但真的存在關于奧運會的福利影響的最佳評估方法,從而可以最有效地反映公意嗎?恐怕難矣,困難的根源在于按照社會福利標準對各項公共政策排序的邏輯不可能性。換句話說,“公意”本身就是一個極為可疑的概念。
經濟學在公共政策領域的本質目標是要追求社會福利最大化,是否和如何辦奧運會的公共決策也應該依此準則來評判。將有限的公共資源用于辦奧運會還是其他公共事業領域,不僅取決于奧運會本身的收益是否大于成本,還要考慮舉辦奧運會的機會成本,即奧運會是否為諸多公共資源可能用途中的最優選項。這類為公共政策的各個選項排序的問題本質上屬于社會選擇的范疇。遺憾的是,按照阿羅在一九五一年證明的不可能定理(也稱福利經濟學第三基本定理),在滿足邏輯一致性和幾項基本價值訴求的前提下,不存在任何一種能夠把分散的個體偏好集中為公共決定的集體決策規則。因而,從社會福利的視角來說,奧運會這類重大公共決策的損益也許是一筆永遠都算不清的糊涂賬。
由于是一筆糊涂賬,以達成一致同意為目標的理性的公共對話的成本就很高,高昂的成本甚至會令對話根本無從展開。所以說,巴西境內從二0一四年世界杯開幕前到二0一六年奧運會閉幕后的此起彼伏的大規模街頭抗議實在是既在意料之內,也在情理之中。這種街頭政治的偏好顯示方式在成本上要高于用選票來表達,但從個人層面看成本低于用腳投票,從整個社會層面看則成本低于用鐵和血投票,故對于那些無法通過投票箱充分反映自身意愿的市民們來說,走上街頭自然不失為一種合理的選擇。
由于西方式民主存在這種根本性的邏輯困難,政治上的集中統一領導在奧運會這類公共問題上就顯示出其比較優勢——可以節約決策成本。不過任何制度的比較優勢都是相對的,集中統一領導雖然有利于集中力量辦好奧運會這樣的大事,但萬一決策失誤則損失極大且難以糾錯。于是,在集中統一領導下辦好奧運會和類似的重要公共事業必須至少滿足以下三個條件:一是決策的科學化,二是決策能夠代表公共利益,三是決策在執行過程中不會發生扭曲。這些條件中的一項或多項在什么情況下能夠達成,或者反過來說為什么在理論和現實中難以實現?這可能是中國未來最重要的政治經濟學問題。
好書才值得批評。欲研究奧運會的經濟影響乃至更廣泛的影響力,《奧運的詛咒》可以視作一針清醒劑,也可視為一塊墊腳石。但是,作為英國《經濟學人》雜志二0一五年度最佳書單中的推薦讀物,此書中沒有回答的問題要比已經回答的問題多得多。在中國未來將頻繁舉辦奧運會級別的大型賽事的背景下,如何回答那些待解之 間將考驗中國學者的智慧和勇氣。
(《奧運的詛咒:奧運、世足等全球運動賽會如何危害主辦城市的觀光、經濟與長期發展?》,[美]安德魯·辛巴里斯著,梁文杰譯,臺灣八旗文化二0一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