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 強
在我的閱讀經驗里,21世紀以來,冠以長篇報告文學,或曰紀實文學,抑或非虛構文學的作品大有增長之勢,有多部非虛構文學歷數年而仍被人們津津樂道。而中短篇報告文學顯然沒有這么幸運,這有點兒近似中短篇小說。名家的長篇小說幾乎都擁有數量可觀的擁躉;同樣是名家的中短篇小說,閱讀者的數量就相差甚遠,這其中的奧妙是否與幾十年來一直強勢的電視連續劇的影響有關?回望20世紀70年代末及80年代,即所謂“新時期”文學之初,中短篇小說可是文學的主體,風光無限的。在某種意義上說,電視連續劇改變了人們的閱讀習慣,人們已經習慣閱讀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或者人物的命運,以及跌宕起伏的情節。中短篇小說不具備這樣的能力,中短篇報告文學當然也不具備這樣的能力。當然,生活的日?;c世俗化,讓人們不再對社會問題,以及思想界的碰撞有興趣,娛樂化主導了文學藝術的整體生態。黃傳會是報告文學大家,寫了很多長篇報告文學,影響廣泛,他當然是深諳此理;但他何以還寫了不少中短篇報告文學,并且出版了這本精選集《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中譯出版社2017年4月版)呢?我以為,這無疑彰顯了黃傳會的社會責任感和作家的使命感,以及他對中短篇報告文學獨特價值與意義的別樣理解。在這一點上,他與許多報告文學作家的不同之處尤為顯明。

《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
中短篇報告文學,尤其是短篇報告文學,一定是瞬間的靈感的產物;或者是一個事件、一個細節、一句話、一個構思、一個標題甚至一個畫面,便足以打動作家,并激發起他的創作沖動。當然還有另外的可能,就是突發事件,讓作家沒有足夠的時間進行采訪;或者從新聞的時效考慮,作品需要早日面世。這兩方面無疑是中短篇報告文學獨特價值與意義的核心所在。
雖然未曾經歷20世紀五六十年代;但我知道那個年代曾經倡導過文藝的“輕騎兵”,尤其是1950年代初朝鮮戰爭時期。讀者急需了解志愿軍在朝鮮前線戰斗的情況,剛剛創刊一年的《解放軍文藝》開辟了“志愿軍一日”“志愿軍英雄傳”專欄,就是要及時迅捷地發表描寫朝鮮前線戰斗實況的作品;為了更真實地反映前線戰斗生活,還倡導“兵寫兵”。專業軍旅作家及文人作家也紛紛趕赴朝鮮戰場,他們真是有如一支文學的“輕騎兵”,并運用“輕騎兵”的文學樣式,如通訊、特寫、散文、中短篇小說等,迅速地創作了一大批作品,其中不乏半個多世紀后仍然有著強大生命力的傳世之作。誰都會首先想到1951年4月11日發表于《人民日報》頭版的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它的影響力哪里是一部長篇小說可以比擬的?可以想象,這個時候的作家不會為寫作的純文學價值與意義所糾結,他們只可能有一種信念,就是盡快地將那些在戰場上流血犧牲的英雄們的事跡和形象描述出來,告訴給祖國的人民,為他們提供思想和精神的動力。我以為,當下的文學特別缺少上述那樣一種時代精神,一種真正地近距離介入生活的欲望與能力;我們似乎多了一些功利性,或者過多地焦慮于文學內部的價值,或者干脆覬覦某種文學的獎項。就像時下的很多書法與繪畫創作,就是為了展覽與全國某某獎項。這種展覽與獎項,是否已經將中國書法與繪畫引向了歧途,是非常讓人疑慮的。
在這樣一種文學與藝術的背景里,《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便彰顯出它的特立與獨行。集子中15篇作品只是黃傳會中短篇報告文學作品的一小部分;但從這些作品,尤其是其中描寫軍旅生活的作品里,我讀出他承繼了當年的文學“輕騎兵”的寫作倫理,他被當下中國社會急速變革的生活所感染和震撼;尤其是近年來,以實戰為手段,以打贏一場局部戰爭為目的的中國新軍事革命,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日新月異,讓世人驚訝不已,讀者急需了解國防和軍隊建設方方面面的情況。當下的軍旅文學顯然沒有跟上這次史無前例的軍事革命的現實步伐,許多作家的思想意識還停留在和平時期,其寫作還滯留在那些瑣碎的軍營生活以及官兵內心深處某種不無灰暗的困境中,又或者沉浸于歷史話語的重新闡釋與故事的傳奇講述,以尋找新的敘事空間。文學未必完全與生活同步,但如此嚴重錯位不僅悖離了文學的本質,也與讀者的期待相去甚遠,這種境況顯然需要加以改變。黃傳會在寫作長篇報告文學的同時,不忘經營形式上更為短小精悍的中短篇報告文學,顯示了他對急速變革的現實生活的敏銳回應,頗值贊譽。
《海天魂》是個短篇,它的產生過程最為典型地詮釋了文學 “輕騎兵”的精髓。黃傳會采用第一人稱,以及元小說的方法,展開了對“遼寧艦”艦載機飛行員張超在陸基模擬訓練時,因戰機突發機械故障壯烈犧牲事件的敘述。這篇報告文學只有短短的15頁,但作家抓住了人物活動的幾個關鍵的時間結點進行結構,仍然“完整”地將英雄張超的面貌與內心的狀態細致地描寫出來;而對險情的描寫則采用了攝影中的特寫鏡頭的方法,清晰地將驚險的細節推至讀者的眼前,具有相當強烈的感染力和震撼力。黃傳會的語言既不華麗,也不夸張,相反,很樸實;但由于他注重捕捉最能表現人物內心狀態的細節,仍然產生了撼人心魄的文學性效果。比如,“戴明盟在遼寧艦那‘驚天一著’,讓張超血脈賁張,他記住了這個英雄的名字”?!叭绻雅炤d機著艦比作 ‘刀尖上的舞蹈’,艦載機飛行員無疑是‘刀尖上的舞者’。航母雖然是個龐然大物,但駕機從空中看,卻像海面上漂浮著的一片樹葉。著艦區域就更小了,加上航母不斷地縱橫搖擺、上下垂蕩,海上氣流也不穩定,駕駛戰機精確地陷落在阻攔索之間,好比是百步穿楊?!薄皬娘w機突發故障到墜地,短短4.4秒——在這生死一瞬間,張超‘推桿’,制止機頭上揚。正是這個選擇,讓他錯過了跳傘自救的最佳時機。生死關頭,張超,做出了一個‘最不應該’的選擇……”簡潔有力是黃傳會中短篇報告文學的另一特征。
《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的寫法與風格與《海天魂》同出一轍,也是第一人稱。從結構的角度講,黃傳會充分利用了第一人稱敘述上及轉換場景的方便,將現時態描寫與歷史的回敘融合得渾然一體,了無痕跡,這一點也顯示了作家的文學性功力。這個不到6頁的超短篇,其實主要是對歷史的回敘,仍然是選擇幾個歷史結點上的具有典型性的細節,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只是一個敘述的支點,用這個支點來撬動歷史。黃傳會報告文學的畫面感很強,如果拍電影,我覺得可能都不需要導演做“分鏡頭”;有如中國水墨大師在宣紙上的揮墨點染,看似隨意為之,卻是筆筆有來歷,既有內蘊,又見性情。比如開篇第一句“我站在這片甲板上”,多么的好,既有實在的物像存在,又給讀者留白了無限的想象空間。隔了兩行的又一句也特別好,“我終于站在這片用特殊鋼材鍛造成的甲板上”,既有遞進的關系,又有豐富的隱喻。從結構上,它又前后照應,結尾還是這一句,“我站在這片用特殊鋼材鍛造成的甲板上”,“墨綠,淺藍,深藍……”對未來的無限想象與憧憬。難怪有論者將此篇稱之為散文性的報告文學,從文學性,或者韻味上,更接近散文是不爭之事實。
我覺得沒有必要將集子中的諸篇都做這樣一個略微詳盡的分析,因為這兩篇足以代表,或表征《站在遼寧艦的甲板上》,以及黃傳會的中短篇報告文學的文學性特征與寫作風格。集子中可圈可點的篇章還有很多,包括社會題材,黃傳會都是從獨特的角度切入,進行細致的描寫與深刻的剖析,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很是不易。
我很欣賞黃傳會在“前言”中提及的觀點:對一個時代而言,總是存在一些讓人們最為焦慮和痛苦的問題,可以稱之為時代的迫切性題材。與這些題材相關的人物與事件,不僅嚴重而普遍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且還深刻地改變了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改變了人們的道德意識和行為方式,甚至改變了歷史的前行方向。報告文學作家有責任和義務,真實,并文學性地捕捉、記錄、描寫下這些時代弄潮兒的身影與靈魂,既為當下計,也為歷史謀。
黃傳會正在這樣地努力與奮斗著?!?/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