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米開朗琪羅復活了

李家同

我到靜宜大學就任校長以后，經常不能回家吃晚飯，于是就常去我的學生家蹭晚飯吃。常被我“騷擾”的是王嘉政。一來，他太太燒飯手藝很好；二來，他很會攝影，我每次去，必定會看到他的最新杰作；三來，他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兒子。

王嘉政希望他兒子有足夠的想象力，常鼓勵他隨便將一個物體，想象成一件特別的東西。于是，王小弟弟常常抱著他們家的小狗來找我，告訴我小狗今天心情不好，或者它和鄰居的狗吵架了。我想這些都是他一天到晚胡思亂想的結果吧。

王小弟弟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每天走路上學，也走路回家，于是他的談話內容就更加豐富了。最近，他常提到一位張爺爺。張爺爺很喜歡小孩子，會和小孩子玩兒。王小弟弟每次提到張爺爺都很快樂，可是近些日子，王小弟弟提起張爺爺時，表情很嚴肅，他說張爺爺生病了。

晚上，我和王嘉政在客廳里聊天，突然聽到王太太的尖叫聲。原來王小弟弟不見了，他床上的棉被也不見了。

王嘉政叫我幫忙找。我們牽了小狗出去，小狗沿著王小弟弟上學的路，來到一個小公園，一下子就找到了王小弟弟。

他正在一張石頭做成的桌子上熟睡，旁邊睡了一個老人。雖然老人蓋著被，但他衣衫的破舊仍非常明顯，他的面容蒼老而憔悴。王小弟弟所提到的張爺爺，原來是個流浪漢。王小弟弟一定是感到張爺爺病得非常嚴重，所以要在這關鍵的一刻，和張爺爺睡在一起。王嘉政請我將王小弟弟抱回去，他叫了救護車將張爺爺送到醫院。張爺爺還是沒有醒過來，第二天早上在醫院里過世了。派出所的警察說，張爺爺有點兒頭腦不清楚，幾次從游民收容所里溜出來。他喜歡小孩子，奇怪得很，小孩子也喜歡他，他們從來沒有交談，可是老先生好像會玩些把戲，將那些調皮的頑童引得大樂。王小弟弟顯然就是其中一個和老先生建立起深厚友誼的小男孩。

王嘉政替張爺爺舉辦了正式的告別式，王小弟弟和他的玩伴們由老師帶著，到張爺爺靈前恭恭敬敬地行禮。對于我們大人，張爺爺是一個又老又窮的流浪漢，可是對那些小孩子而言，張爺爺卻是一個愛他們的慈祥老人。

王嘉政告訴我，王小弟弟和張爺爺的這件事改變了他的很多想法。他發現，人類太注意表面的美麗，而忽略了靈魂深處的善良。王小弟弟的做法，使王嘉政開始從別的角度來觀察事物了。

后來，王嘉政拍的照片漸漸有了改變。在烈日下勞動的人和尋常的老太婆，都成了他鏡頭捕捉的對象。有一張黑白照片特別傳神，照片中一個小孩正和他的祖母玩一個游戲，祖母滿臉皺紋，沒有牙齒，衣服普通，可是她的慈祥和孩子對她的熱愛，全被收進了王嘉政的鏡頭。

有一次，王嘉政給我看他最近拍攝的一座雕像。這座雕像是一個老夫人抱著一個死去的中年男子，老夫人是典型的鄉下婦人，滿臉的哀傷。他叫我猜這座雕像描繪的是誰，我猜不出來。

他說是《圣母抱耶穌》。通常我們所熟悉的圣母極為年輕美麗，可是耶穌去世的時候，圣母已是一個老婦人，而且圣母出身貧寒，在鄉下一輩子，應該就是位鄉下老婦人。世人不肯接受這座雕像，因為大家只喜歡看表面的美。這座雕像放在佛羅倫薩，可是游客很少去看它。

我去過西斯廷教堂，因為這是米開朗琪羅《最后審判》的大壁畫的所在地。我瞻仰了那些鬼斧神工的壁畫，從藝術欣賞的角度來看，這些壁畫的確是登峰造極之作，可是我發現我并未因此而大受感動。

而在加爾各答的“垂死之家”，這是特蕾莎修女為窮人準備的地方，這里看不到任何建筑之美，可是在這里，我可以感到人類最善良的一面。我永遠記得那些畫面：好心的義工們握住垂死窮人的手，這才是最美麗的畫面。

當我步出西斯廷教堂的時候，我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如果米開朗琪羅復活了，又要重畫那幅巨型壁畫，那么他也許會畫一幅簡單的畫，畫中只有修女握住一個乞丐的手，修女的滿面皺紋和乞丐的骨瘦如柴也許不美，可是他們一定能夠打動觀賞者，使他們滿懷平靜地離開西斯廷教堂。多可惜，世上沒有一座有這幅壁畫的教堂。

感謝王小弟弟，我想我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注重表面了。

（賀一鳴摘自《青年博覽》2018年第12期，李 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