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布羅茨基發表了一篇長文,題為《向馬可·奧勒留致敬》。他在文中寫道:“哲學家們曾十分迷戀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他們中的一些人直到現在依然十分迷戀……對于奧勒留來說,哲學遠不止一門副業,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它是一種心理治療,或者如波伊提烏之后所言,是一種慰藉?!?/p>
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哲學發生了一場轉向:從探討宇宙和邏輯轉向探討現實的人生,結果把哲學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這些道德理論需要學哲學的人去實踐、去修煉,是一種可以不斷提高的技能:公元1世紀的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說:“有一種治療靈魂的醫術。它是哲學?!庇鴮W者朱爾斯·埃文斯在《生活的哲學》中說,古希臘哲學家們經常用體操作比喻,就像反復練習會加強我們的肌肉一樣,反復練習也會加強我們的道德肌肉。經過充分訓練,我們就能在正確的情境中感到正確的情緒,并且采取正確的行動。如果致力于哲學練習,大多數人都可以用理性去選擇更加明智的人生道路。
7月7日,《泰晤士報》報道說,英國一些醫生在嘗試給八九歲的孩子上哲學課,希望由此保護他們的心理健康。這種做法的依據是,哲學是關于如何思考的思考。如果孩子盡早獲得這種技巧,也許可以幫助他們安然度過日后的動蕩歲月。課程涵蓋柏拉圖在《美諾篇》中討論過的美德的意義、亞里士多德最先描述的充滿狡猾的修辭的世界中邏輯的本質、理性和情緒的關系。結果表明這種課程很管用,上課的30個孩子很喜歡,五分制下他們給課程打了4.6分。
西方古代探討人生的哲學流派包括犬儒學派、伊壁鳩魯的享樂主義、懷疑論、斯多葛派等。近年來,斯多葛派的“精神勝利法”在歐美出現了一場復興。美國哲學家馬西莫·匹格里奇在《哲學的指引》一書中說,“希臘化時代(蘇格拉底之后)的哲學都傾向于實踐,而斯多葛派又堪稱其中的翹楚。對于對抗現代生活的三座大山——憤怒、焦慮和孤獨——來說,斯多葛派的理論最為實用。”斯多葛派延續蘇格拉底的理論,提出幸福只取決于美德,外界發生的事情都不能阻止我們做一個正直、高尚、節制、明智和不受輕率的意見和錯誤影響的人,我們要依從自然去生活,要接受那些我們不能改變的(外在的事物)。
奧勒留的座右銘是‘泰然,這個詞意味著平衡、重壓之下的鎮靜和精神狀態的平和,它的字面意思就是靈魂的平衡,亦即駕馭心靈,并進一步駕馭世界。重壓之下怎樣才能保持鎮靜呢?奧勒留寫道:“我是不幸的,因為這事對我發生了?!灰@樣,而是想我是幸福的,雖然這件事發生了,因為我對痛苦始終保持著自由,不為現在或將來的恐懼所壓倒……記住在任何可能使你煩惱的場合都采用這一原則:這并非是一個不幸,而高貴地忍受它卻是一個幸運?!?/p>
斯多葛派主張,如果用我們的理性去克服對外在環境的依附或者厭惡,就可以在任何環境下保持泰然自若,要學會只關注我們能控制的,不因為自己控制不了的東西而發狂。對于天生不是特別堅強(tough)的人來說,可以學習這種心理韌性。
有人告訴帕格尼烏斯,元老院正在審判他,他一點也不在意,只是照樣進行日常的鍛煉和沐浴。當被告知自己已經被宣判的時候,他問判決結果是流放還是死刑,答案是流放。然后他詢問他在阿里西亞的財產是否被充公?;貜褪菦]有,帕格尼烏斯就說:“那么我們就到阿里西亞去用餐吧。”墨索尼亞斯說,要想在流放中生命堅韌甚至強盛,就要堅信,自己的幸福更多地依賴于自己的價值觀而不是他居住在哪里。流放并不能剝奪一個人的本性和德行。
美國哲學家威廉·歐文在《生命安寧》中說,侮辱會對我們造成很大的痛苦,有時候有些人公開直接地侮辱你,說你是個傻瓜,有時他們的羞辱很隱晦,說:“能否麻煩你戴上帽子?陽光從你頭頂反射過來正在晃我的眼睛?!庇袝r他們會挖苦說:“這套衣服正好掩蓋了你凸起的肚子?!?/p>
如何化解別人的侮辱?斯多葛提出的第一個策略是,受到侮辱時停下來想想對方說的是否真實。如果他們說的是真實的,我們就沒有理由感到沮喪。如,我們的確是禿頭時別人嘲笑我們是禿頭。如果他們說的不真實,你自然不用生氣。
另一個策略是思考侮辱的來源。如果我尊重侮辱的來源,我重視他的意見,他的批評的言論就不會對我造成打擊。“假如我正在學習彈奏五弦琴,而批評我的人是我請來的音樂家,那么在這個例子中,正是我付錢請這個人來批評我的。如果我學習的態度是認真的,我應該感謝他批評我才對。假如我并不尊重侮辱我的人,而是認為他是一個卑劣的人,這種情況下,我不僅不會被他的侮辱所傷,相反,我應該感到寬慰:如果他不贊成我所做的,那證明我做的是對的。他支持我所做的,那才有問題?!?/p>
對侮辱最好的回擊是幽默的方式。馬爾庫斯·加圖在給一樁案件辯護時,對手朝他臉上吐口水,加圖平靜地擦掉口水說:“我敢向任何人發誓,那些說你不會用嘴的人都是錯的!”有人突然打了蘇格拉底一記耳光,蘇格拉底沒有生氣,而是說:“我們出門時,永遠也無法確定是否需要戴一頂頭盔?!?/p>
許多人追逐名利。斯多葛派做了一個區分: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美德,健康、財富、教育、美貌只是可取的無關緊要之物,而這些東西的對立面是不可取的無關緊要之物。幸福跟社會地位、財富、健康或容貌美丑無關,是人人都能實現的目標。大多數人用財富過著奢華的生活。如果習慣于奢侈的生活方式,他們將失去從簡單事物中獲得快樂的能力。
關于財富,你要這樣想:盡管富人都擁有財富,但他們仍然會感到哀愁和不幸。愛比克泰德說,與其有大量財富而苦惱地活著,倒不如在失去痛苦和恐懼的狀態下餓死。塞涅卡說,真正貧窮的人不是囊中羞澀的人,而是貪得無厭的人。財富不僅不能給人帶來快樂,還會使人痛苦。如果你想要使某人真正感到痛苦,你可以給他大筆大筆的錢。墨索尼亞斯曾經給了一個冒牌哲學家一大筆錢,當人們告訴墨索尼亞斯那人是騙子時,他微笑著說,如果他的確是個壞人,那天就應該得到這筆錢。

油畫人物是羅馬共和國末期的政治家馬爾庫斯·加圖。他不愿在愷撒統治的世界中茍存,甚至拒絕讓愷撒享有寬恕他的權力,于是自殺
愛比克泰德說,一天他放在家里神像旁的鐵質臺燈被人偷走了。他說:“我對自己說,明天買一盞陶質臺燈吧。我丟了燈,小偷也付出了代價:他為區區一盞燈做了賊人,為一盞燈打破了信仰,為一盞燈淪為禽獸。”愛比克泰德沒有因為失竊而心煩意亂,或是憤怒不滿。他認為,他所失去的東西很容易被替代的,另外,時時警惕、日日防賊并不值得,所以如果想避免再次遭竊,他應該選擇更便宜的家具(陶質而非鐵質的臺燈)。
對于名聲,斯多葛派認為,我們不應該在意別人怎么看自己。加圖特意不去理會時尚的流行規則,當每個人都穿著淺紫色的衣服時,他卻穿著深色的衣服。盡管古羅馬人出門時都要穿鞋子和束腰外衣,加圖卻兩樣都不穿。他這么做不是為了特立獨行,而是為了改造自己,以便只對真正值得感到可恥的事情感到可恥,而忽略人們對另一些事物的差評。他有意引起別人的蔑視,這樣就能練習忽略他們的蔑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