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2017年11月底,來自神戶縣的山口組成員堀部隆一,無意中發現自己投稿的小詩被刊登在最新一期的《山口組新報》上:“比泄露情報更嚴重的,是漏尿。”
從創刊開始,報紙就有一個欄目叫做“川柳”(日本雜俳中的一種),開放接受來自全國組員的投稿。
“這就是你吐的口水?我會喝掉的。多少我都喝,那你敢喝嗎?”——除了這種回憶幫派斗爭的題材之外,同期刊登的“川柳”,大多透著一股濃郁的小市民作風:“正月每次見到孩子,我的錢包都會哭泣。”“年紀大了,醫生的診斷很準確。”……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種與黑幫氣質嚴重不符的打油詩頻頻登上《山口組新報》,字里行間透露著一股讓人摸不透的中老年失意,讓人難以想象——這就是當年那個“菜刀斷指”“筷子插耳”的狠角色。
連《產經新聞》的記者也忍不住調侃:“大佬遲暮,真是比工薪一族還虐。”
無法回避的事實是,在日本老齡化危機的大背景下,連黑道組織也開始淪為“老年中心”。據日本警察廳2017年的統計,全國50歲以上的黑道成員超過了40%。
“再加上日本警方的嚴打,經濟又不景氣,一些無法加入年金和保險制度的老年極道和同齡人相比,生活更慘淡,”黑幫文學專業戶鈴木智彥分析到,“于是大家就把這種情緒發泄在‘機關報上,希望有人一起分擔。”
嶄新的豐田級別高檔車,清一色穿著黑色西服的馬仔,造價不菲的通體紋身……這一切曾經讓不少極道男孩沉浸在擁兵自重的快意中。
但如今,極道男孩變成了極道老男孩,而種種跡象也表明,“切手指”的時代已隨著他們的青春一去不返——世界上規模最浩瀚的日本黑幫,正面臨著一道“生存或是毀滅”式的難題:日本社會的老齡化和年輕勞動力短缺問題洶涌襲來,日本警方也對他們虎視眈眈。
不同于其他地區的黑社會組織要千方百計地隱藏自己,在日本,暴力團體可以合法接受登記,并在法律監控下活動,日本警察廳每年都會發布白皮書,統計黑道成員的人數。
而這一數字,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逐步下降:1990年代初,全國有黑幫成員7萬人,到了2016年底則只剩下18100人,去年又減少了4600人。就連號稱“4萬人軍團(含預備成員)”的山口組也嚴重萎縮,勢力只剩四分之一。
“我所屬的辦公室,現在的組員數只有全盛時期的五分之一不到,好幾個直參團體甚至連輪流看守本家停車場的人都沒有。”第六代山口組成員說。
近年來,動用武器的懲罰變得愈發嚴苛。深諳日本黑社會內情的牧師鈴木啟之說:“組織開始請求參與幫派斗爭的伙計們‘努力不動刀,也盡量不開槍,否則高層們也會被連帶關進去。”
因此,如今所謂的“火拼”,只不過是深夜把人塞進車里,或者向敵對團伙的辦公室扔個滅火器。
這樣的日子就像兌了白開水的奶,“最近喝酒應酬或是唱卡拉OK幾乎都在白天,因為晚上容易卷入糾紛,所以實在無聊。”再加上在組里“沒飯吃”,許多底層成員其實都一貧如洗,退出組織的人也越來越多。據日本警察廳的資料,僅2013年-2016年間,就有2萬人脫離組織。
為了招募新人,作為行業標桿的山口組不僅建立了養老金體系,意在激勵資深成員為年輕人騰地兒,還把眼光瞄向了互聯網。
他們創建了一個名叫“反毒品,凈化日本”的網站,頁面設計則完全是上世紀90年代的風格,不少照片是他們在1995年阪神大地震、2011年日本海嘯時親赴現場救災的場景。但這種方式對年輕一代“新不良”來說吸引力接近于“0”。
“我們不加入暴力團,也不愿成為暴力團。我們熱愛街頭,追求自由。”來自北九州的鉆石家族創立者阿嘉奈津說。
“頭兒說的話一定是對的”、“收了禮物要雙倍奉還”、“被打了一定要打回去”、“闖了禍就把自己小指切掉”……以往這些黑社會成員的自我修養以及堅信不疑的“科學發展觀”,在漫無組織的街頭地痞眼里已經腐朽不堪。如今在黑幫內部,要是把事情搞砸了,也無需再切手指,向組織付一筆巨額賠款就完事了。像背叛幫派這種問題,也被看做是像跳槽一樣的家常便飯。
即便如今黑道混得十分慘淡,但也無法掩蓋一個事實——直到1992年,日本政府實施針對黑幫組織的《暴力對策法》以前,在日本社會上,黑道的存在仍被認為是“必要之惡”。
1973年上映的日本電影《無仁義之戰》就以這樣一段旁白開篇:“日本戰敗已經過去1年,雖然戰爭這個巨大暴力消失了,但是失去秩序的國土上又卷起新興暴力的漩渦,人們要如何對抗這種失序狀態,唯有靠自己的力量(黑幫)。”
二戰后,日本國內一片混亂,經濟全面崩潰。為了與認為“戰勝國國民無需遵守戰敗國法律”而四處肆虐的人抗爭,已初具現代黑幫雛形的賭徒、販夫走卒以及無業人員紛紛聯合起來。
以暴治暴的手段立竿見影。因此黑道們開始被自尊心已嚴重受創的國人稱為“俠客”、“俠道”。
隨后,從戰敗陰影中走出的日本進入了經濟高速增長期。
憑著早期黑市的原始積累和政府的縱容,黑道們也透過“恐懼”,建立起黑白通吃、規范良好的經濟事業群。
日本社會甚至還出現了“黑道的活動促進了20世紀60年代經濟騰飛”的看法,與此相對,1990年代的經濟衰退,有時候也被稱作“黑幫衰退期”。
彼時,黑幫在青少年心目中的形象非常好:“他們穿著華麗服飾,開著名貴汽車,在涼爽的酒吧里飲酒作樂,只要身負象征山口組的‘菱形代紋,手下就會有一幫為自己賣命的年輕組員。”
1990年前后的經濟泡沫時期,手上“不勞而獲”的錢比誰都多的暴發戶就是黑幫干部。在當時大阪的北新地或東京的銀座等鬧區里,經常可以看到他們揮金如土的身影。
另外,日本黑幫的行事風格獨樹一幟。他們基本不會危及國家的經濟以及大中規模企業的利益,事實上,也極少訴諸暴力,如果確實對某個人使用了暴力,那么這個人通常是另一個幫派的成員。
在1980年代,如果某位幫派成員殺了人,他多半第二天就會拿著槍找警察自首:“這事兒是我做的。”如此的行事方式為他們贏得了一段時期的生存空間。
當時就連警察也認為黑幫具有一定的作用。“黑社會的謀生方式是在法制和人治之間找到了第三條路,他們在整個社會中扮演一種協調人的角色,雖然其存在方式相當敏感,但卻必不可少。”
在2010年之前,黑幫組織會在東京歌舞伎町舉行年度“團拜”。他們西裝革履,集體出動,在自己的地盤上向每一個人問好。
“街上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氣氛,混合著尊敬、恐懼、憤怒、不知所措以及羨慕。”——這也是日本黑道最后的光景。
隨著黑幫組織的觸角遍及政商各界,甚至延伸至海外,日本官方的危機感也日益加重,警方發誓,賭上國家的威信也要瓦解這些惡勢力。
從2010年起,黑幫年度“團拜”被官方禁止。一股反黑潮也在民間旋即升起,很多商店和公司門口會掛一塊牌子,寫上:“暴力團追放”,也就是痛打黑社會的意思。
山口組辯護律師山之內幸夫說:“對日本黑幫來說,沒有比現在更糟糕的年代了。”
在《暴力團對策法》頒布的20年后,2011年各都道府縣也相繼推出了《暴力團排除條例》。它的精髓在于非精準、包圍式打擊,“你跟黑道來往,你就是反社會勢力”。
在這些條例中,不僅黑幫成員無法開銀行賬戶、租房子、進入公共浴場,就連與黑幫成員多次吃飯、聚會、旅行或者打高爾夫的人,都會被警方列入“接觸過密”的黑名單。
因為不能開設銀行賬戶,黑幫成員的孩子只能拿著現金到學校交學雜費。這樣一來,大家都知道了這個孩子的父親是黑幫的人。
就連第六代山口組組長司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忍不住說:“我們是黑幫,但我們也居住在這個國度里,也是構成這個社會的一部分,我們不僅有父母,還有孩子……可是現在,他們卻因為有黑幫的父親而被欺負和歧視,我知道我們沒有人權,但沒必要牽連家人不是嗎?”
《暴力團對策法》三番兩次的修正,再加上各地的排暴條例,許多企業都不敢再和黑道接觸,和過去經濟泡沫時代相比,如今整個日本黑道的事業規模縮小到原來的二十分之一。
黑道們的金脈越來越匱乏,只能依賴“不正當”事業維生——規模較大的,除了傳統黃賭毒項目,也利用P2P網絡借貸平臺,以及像比特幣這樣的先端科技進行欺詐。
而規模不大的黑幫團體手法就略顯“可恥”,具體來講,就是販賣興奮劑給未成年人,或者專門騙一些“單純的老人家”。
生存空間所剩無幾,越來越多“不想給家人帶來困擾”、“有了孩子”、“對組織的高會費不滿”,或者,只是單純因為在幫里待著“無法養家”的黑幫成員選擇脫離組織。
曾為第四代組長竹中正久保鏢、山口組旗下“義龍會”會長的資深黑道竹垣悟也于2005年金盆洗手。
長年的極道經歷,讓他始終掛心于那些焦慮的道上兄弟。2012年,他成立了五仁會——這個聽起來也像黑道的組織,其實是個NPO(非營利組織)法人團體,專門協助黑道成員和犯罪者回歸社會,重新做人。
“現在正是金盆洗手的好時機!”竹垣悟認為,在這個勞動力嚴重不足的社會,原黑幫成員會更容易找到工作。
但現實并非如此——如果你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只有九個指頭、透過襯衫便能看出滿身紋身的中年男人,那么你在日本的就業前景將會非常暗淡。
據警察廳的報告,“脫黑人員”的就職率只有2.5%,因為害怕暴力、擔心嚇跑客戶,北九州市80%的企業表示不愿意冒風險雇用“脫黑人員”。
即使“脫黑人員”找到了工作,也還有令人擔心的問題——那就是職場欺凌。
作家廣末登在《黑社會與護理》一書中記載了一位名叫小山的護理師,在職業培訓期間遭到同期學員恫嚇的經歷。
2016年12月27日,《西日本新聞》也刊登了一篇題為《前幫派成員的艱難現實》的文章。文中提到某前黑幫成員,經朋友介紹到了一家電氣工程公司工作。可是有一次公司丟了備品,同事們紛紛投來懷疑的眼神,甚至當面辱罵“罪犯能干什么活兒啊”、“不要臉的東西”。
就這樣忍了三年,他最終打了上司一頓,然后離開了公司。
3年前,希望養老不想再生事端的老年極道吉田退出了黑幫組織。然而根據“原暴五年條款”,即使他脫離了黑幫,但在法律層面上,5年內他仍然是道上人。
不久前,吉田因為“向店員隱瞞黑道成員身份購買手機”而被警方帶走。
“我的身體也在這里的警官照顧下,定期服藥,越來越健康。但是我不敢讓我媽媽知道我被關。媽媽93歲了,入獄時我騙他說我要去中國做生意,聽我小孩說,媽媽雖然已經癡呆了,但還記得她有一個‘在中國做生意的兒子。”
(李響薦自《世界華人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