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手爸爸

蔚新敏

在 我十歲左右，常有親戚朋友夸我爸手 巧。我不屑，心說，我爸手巧，跟我有嗎關系？

凡是夸我爸手巧的都嘗過他手藝的甜頭。對門家娶兒媳婦組合家具是我爸打的，前院蓋房的椽子檁條也是我爸找的平，八竿子打不著的朋友家的木作活，大到菜櫥小到案板，都是我爸汗水鑿出來的。只因別人的一句話，我爸背著工具兜子一年到頭東家串了西家串，而我上學時候破木頭凳子松松垮垮，坐上去一動就夾屁股，我吭哧吭哧抱回來讓我爸給修修，他眼皮都沒撩扔給我一句：“我忙得前腳尖踩后腳跟了，有空再說吧。”

我清楚地知道，我爸的巧與我無關。

1989年夏，暴雨接二連三下，潮濕、悶熱，我們姐妹四個睡在一個大炕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夜，我起來在院里椿樹下噗噗噗搖著蒲扇，我爸房間燈亮了，他輕輕開門，說外面濕氣大，回去睡吧。“能睡得著嗎？這么熱！”我的怨氣大概不只對天。我爸說：“回來給你們每人弄張床，分開睡。”我掩飾著驚喜小聲說：“說話算數呀。”那晚的夢里我睡在了我爸做的簇新的單人床上，松脂味甜甜地沁我心脾。

爸沒食言。第二天，他給我們拉來了四張單人床，舊的，五塊一張買的。他說要是自己做，連工錢都不夠。我立刻回了句：“你給人家干活，哪個給過你工錢，倒給自己孩子核算成本。”爸沒說話，手要掏煙，我看他掏了幾次都沒掏出來，那大背心上根本就沒兜。

后來，我爸弄來了兩棵泡桐樹，電鋸噌噌噌響，下料、組裝、抹膠、釘五合板，四個單衣柜成了。刷漆的時候爸爸問我要什么顏色的，我不太感興趣：“給別人做的，問我顏色？”爸說：“給你們的，一人一個。”我并不欣喜，煮熟的鴨子還有跑的時候呢，不搬進自己屋都不算數的。老爸粉刷的淡青色聚酯漆，比較貴，硬度高，變色慢，像鏡子一樣光亮亮的。有街坊喜歡，要高價買走兩個，我爸說：“少兩個，孩子們就分不均了。”

從此，單衣柜里面裝著我的書本、衣服、日記，還有我青春年少的夢想——叛逆、自由，它是我獨立的空間。

我高中畢業后，擺攤賣衣服，我爸說露天太苦，要曬成黑老包的。我爸又架起了電鋸，噌噌噌，做了許多木框和大小不一的“案板”，跟積木似的。每塊木板都編著號，上、下、左、右，左一、左二，頂一、頂二……忽一日早上，我爸拉著這些積木到我擺攤的地點，平整好了地方，一塊塊拼裝，半天工夫，一所木房子搭建成了。我爸拉開一個抽屜說：“這個，是裝錢的，嘿嘿。”做得精巧而隱蔽。天藍油漆噴好后，藍房子成了嘈雜路口一道婉約的風景。五年后，城市改造，小木房必須移走，家里沒地擱，老爸一時六神無主了。我自作主張貼了個轉讓啟事，陸續有人來看，多是好奇。有買的，爸總嫌人出價低。最后，木房子賣給了一個做菜籽生意的，兩千塊。這次我爸沒說多少的問題，他說只要有人喜歡就好，不至于變成劈柴填灶火膛。拆的那天，人家要用吊車吊走，我爸硬幫人家一塊塊拆開，又跑去給人家一塊塊安上，還把設計圖紙給了人家。后來還時不時地到人家那兒走動走動，好像去探望出閣的閨女。

我到了談婚論嫁的日子，一日晚飯時候，我爸說結婚后，你把你的單衣柜也帶走。我說不帶，傻大笨粗的，放哪兒都不協調。我爸笑了，是啊，哪有陪送女兒舊東西的。

今我已不惑之年，某日讀汪曾祺，寫他父親陪他玩，做胡琴弦的風箏、玻璃的小橋、小亭子、水晶球，還有荷花燈、西瓜燈等，鄰居的孩子跑過來看，非常羨慕。

突然想起四個單衣柜，我們出嫁后，都歸置在落鎖的房間里，久不通風，蛋清色有點發黃，像人一樣，抗拒不了地漸漸老去。撣掉灰塵，里里外外擦拭，驀然間發現，柜子后面的五合板上，黑色墨汁寫的字，“1991年，爸爸做的”，黑墨早沒了光彩，黑暈隱隱約約向外努力漫延，不由失聲讀出：“爸爸做的”。我要把我的那個單衣柜抬回我的家，也用鄰家孩子羨慕的神情驕傲地說：“我爸做的，我爸做的，我爸手藝特別棒！”環顧左右，我爸不在已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