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系2015年度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紅柯《生命樹》的精神訴求與藝術價值”(編號:2015J019)的階段性成果。
摘 要:不同于傳統文學作品中唯美的和二維的意境構建模式,《生命樹》中選取的意象均為現實日常生活中普通的物象,同時物象與傳說的融合使小說呈現出三維立體的空間形態。本文旨在通過分析小說意象空間的構建,理清小說的審美特點和社會意義。
關鍵詞:意象空間;生命樹;大公牛;洋芋;勸奶歌
作者簡介:張春琴(1979-),女,山東濰坊人,碩士,西安科技大學人文與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文藝理論與中國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8-0-02
中國的思維特征具有整體化趨勢,其以象為本位,把所認知的事物與周圍環境整合統一,并融合過去的空間經驗和即時的情感心境,構建出意象與意境。韋勒克和沃倫在《文學理論》中指出:意象這一存在,具有隱喻和描繪雙重特征。[1]其中,描繪指客觀事物物理屬性的外在實體,其強調意象化客體的外表形象,是物象的直觀視覺結果。而隱喻則指作為主體的人在與物象接觸過程中所形成并賦予物象的內在情感和意義,它包含作者,也包含讀者對物象的體味、感知、表述和傳達。當隱喻與描繪在主體作用下表現為意象時,隱喻本身也具有了與描繪一樣的視覺效果,且此時的視覺不再是單一、孤立的形象,而是融合于周圍空間與主體空間的立體的、感性與理性統一的意象與意境。
紅柯的《生命樹》是以敘述為主體的小說,但小說不追求故事情節的曲折離奇,也不注重語言的優美華麗。然而,整部小說讀來平實中透著離奇,理性中充溢著感性,而這種藝術空間和情感空間上的拓展得益于故事發生地廣袤的異域和少數民族古老的傳說。有限狹隘的現實日常無法跳出自身的局限,表達宏偉壯觀的情感空間與人生意義,于是,作者把日常與異域、傳說連接起來,在延伸的空間中描繪人物、講述故事。因此,《生命樹》中所構建的意象與意境在很大程度上不同于傳統文學作品中的意象與意境。其一,傳統意象中的塔、橋、霧、昏暗的燈光、凋零的花朵以及現代意象中抽煙時悠悠升起的煙,或彼此組合關聯或單獨特寫呈現,均體現出唯美的意境和別致的審美情趣。而紅柯所選擇的物象包含樹、牛、牛糞、洋芋、奶歌等等,這些物象均為日常中最為普通、容易被遺忘的常見。因此《生命樹》中意象的選取走出了精英唯美的書寫模式,走進現實的日常生活,于大眾眼中顯現出來,成為日常中的審美。其二,傳統的意象空間的構建具有心靈和物質二維的特點,作為主體的人賦予自然物象以情感和意義,自然物象便成為有生命的意象,傳達出人的心境與審美。而《生命樹》中的意象空間,因為傳說的介入而呈現出三維立體的空間形態。意象超越了物的客體性和人的主體性,上升到人與物之上的形而上的超驗空間之中,具有了無限開放的審美特點。小說通過人、物、傳說的交融,使物的意象構建具有了神性,也使小說飽含詩意與審美張力。
一、生命起源的意象空間
在《最美麗的樹(創作手記)》中,紅柯曾飽含深情的講述了他對樹的特殊的情感。從原始森林帶的各種樹木,到戈壁沙漠中的遠遠的樹影,從各民族關于樹的諸種傳說,到落筆成文的多篇作品,都為長篇小說《生命樹》的寫作積累了豐富素材、沉淀了現實和書寫經驗。[2]在哈薩克人的傳說中,生命樹長在地心,每片葉子上都有靈魂。傳說中的生命樹沒有具體的形象,紅柯憑借對生命樹的想象和對胡楊樹的偏愛將其定義為胡楊樹。意象包含形象、思維和想象,具有視覺化效果,紅柯對生命樹的具體界定,使生命樹的形象更加清晰,擁有了現實的依托。“新疆更多的是戈壁沙漠。一上路就是七八個小時十幾個小時,樹就很容易成為一種夢想,成為一種精神性的東西”。[3]胡楊樹生長在戈壁和沙漠之間,高大繁茂,深深扎根于地下,不禁使人感慨其生命力之強大,甚至萬物可以由其蔭庇。隨著人的主觀意識的介入,胡楊樹,即生命樹,凸顯在人類面前,給人以美的視覺和生的力量,形成充滿美感的意境空間。
一顆古老、高大、繁茂且具有神性的生命樹矗立在大漠瀚海之間,上接宇宙空間,下連地球中心,它便成了萬物之源和宇宙中心。綿延的時間長河在這里靜止,而有限的空間得到無限的延展。當生命樹被賦予生命感悟和審美理想時,它便由物象轉化為意象,而意境也因此生成。
小說中大公牛的形象來自于準格爾盆地衛拉特蒙古草原上的傳說。女天神創造地球后,派神牛大公牛站在烏龜背上用牛角把地球頂起,而地球上的生命看到大公牛的善良與神力,便想方設法讓大公牛來到地球并加入獸籍。女天神同情牛的遭遇,希望它重返神位,但牛卻告訴女天神“我從來就沒有喪失過神性,跟在神位上不同的是我蒙了塵土,神的光芒卻更純粹了”馬燕紅家的大公牛就是神牛的后代之一。它不辭辛勞地拉著裝滿洋芋的大車,甚至在市場上擊敗主人的對手,并在主人即將不需要它時吃了靈芝草,讓自己的胃里長出牛黃,把生命全部奉獻給主人。神位上的神牛對我們來說太遙遠、太虛幻,而人世間的神牛雖然普通到很少有人關注它,但它卻擔起人間的重負,發出神性的光芒。神性不是傳說,也不是神話,而是人性的最高境界。
從傳說中的生命樹和大公牛,到現實中的生命樹和大公牛,傳說因為現實的存在而存在,而現實因為傳說散發出神性的光芒。生命樹和大公牛是少數民族神話里的兩個形象,人類的祖先選取這兩個形象來構建宇宙的起源,說明在人類歷史早期,樹和牛對人類的生存至關重要,而人類對兩者懷有圖騰式的崇拜。而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以及對未知事物的逐漸清晰,人們越來越強調人的能力與需求而忽視了自然。生命起于自然也歸于自然,紅柯對神話傳說的執著,或許要喚醒人類對自然的情感,并激發人類在世俗追求中所喪失的想象力與自由精神。
二、生命養育的意象空間
道士說洋芋即養育,而勸奶歌是家畜母子相認的歌曲,所以洋芋和勸奶歌都有養育生命的含義。王懷禮在野地里掩埋牛時,倒入了十幾麻袋洋芋,牛和牛黃在洋芋的滋養下長成了生命樹。王懷禮的兒子王星火在望遠鏡里目睹了生命樹的誕生和成長,他把外公馬來新地里的大洋芋拿來喂生命樹,直到生命樹長大,出現了藍光和藍光里女神般的少女。
紅柯似乎對洋芋情有獨鐘。小說中紅柯對洋芋反反復復聚焦式的描寫,不僅使我們看到了洋芋的美,也激發了我們對洋芋無限的想象空間。
馬來新蹲下去,手插進松軟的沙土里,馬來新就摸到了肥頭大耳的洋芋。
馬燕紅生長在農村,知道種洋芋的都不是好地,但也沒有見過盡是石頭的洋芋地,洋芋嫩白嫩白的,就像熟睡的少女,竟然生長在這么粗糙的地方。
扒開沙子,再撥開細土,圓渾渾,紅彤彤蜷縮在一起,肉乎乎的,大地的新娘。小伙子跪下了,又扒出一個洋芋,這是白生生一個少女,不是從大地長出來的,是從天而降,天鵝落下來啦。
馬來新一家的洋芋情結讀來不禁令人感動。他們對洋芋的熱情與溫存表現出他們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真我。“大漠里的家園需要大河來滋養來灌溉,而人類的生命需要動植物來相助。”[4]紅柯對洋芋美的不吝筆墨的書寫,旨在表達其代表的生命力與生命之源。洋芋生長在沙土地、沙石地和亂石堆里,竟能夠長得圓嘟嘟、肥頭大耳,如胎兒、少女和新娘。洋芋被比喻為牛卵子、人卵子;烤洋芋,剝了皮,蘸鹽,是世界上最美的佳肴;王懷禮吃了馬燕紅送來的洋芋,恢復了健康;馬來新的幫工吃了洋芋生了方頭的聰明兒子;牛祿喜吃了洋芋精神恢復正常;生命樹吃了洋芋,長出藍光少女。小說中,洋芋具有很大的藥性,得益于神龜蛋的滋養。紅柯借用神龜賦予洋芋神性,以夸張的手法自然地表達洋芋對人類生存的意義。
紅柯最初把小說命名為《洋芋土豆馬鈴薯》,就足以說明洋芋對整篇小說的意義。洋芋是陜西方言,土豆是城里人的叫法,而馬鈴薯是學名,三個名稱文雅程度不一,但具有相同的指向。紅柯小說中選取洋芋這個稱呼,旨在傳達三者都是養育人類和自然(牛和生命樹)的最樸實的洋芋。因而,洋芋這一意象所形成的意境是樸實而溫馨的,如同人生,角色不同,地位不同,境遇不同,但對生活的執著與追求卻讓人們具有了相同的命運。
歌曲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而演變,唱出了不同時代人們的心聲。勸奶歌作為一種原始聲音,沒有歌詞,也沒有固定的曲調,與最原始的自然相結合,表達的不是現實的困惑,也不是理想的生活,而是生命的誕生與綿長的母子之情。從初到新疆時牛叫喚式的牛式哀歌,接羔時第一次聽到勸奶歌的哽咽,再到戀愛時的蒙古長調奶歌情書,最后是母親去世后幻聽到的奶歌,牛祿喜的一生都與奶歌結緣。他的歌聲粗獷悲壯,如同英雄史詩一般。牛祿喜只是一個普通人,不是英雄,但他樸實善良的性格以及熱愛親人和自然的品格使他具有了英雄氣質。“這些民間歌手總是不經意地從奶歌過渡到大海般的英雄史詩。有時候就兩三句,就足以顯示那無窮無盡的瀚海與宇宙。”奶歌里孕育著英雄,牛祿喜便在蕩氣回腸的奶歌中成為了英雄。
而第一次聽到勸奶歌時,“徐莉莉就沉浸在這古老的勸奶歌里,……她就意識到這種單純而復雜的旋律所具有的魅力,她甚至放棄了寫文章的沖動,她平生第一次沒了表現欲,她開始收斂,也就是心里藏了一些美好東西。”徐莉莉本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姑娘,她曾立志成為中國的法拉奇,也努力成為先進工作者。而當她沉浸在勸奶歌里,滿身腥膻羊糞味時,她的內心平靜而開闊起來。面對生命的本真狀態,現實的嘈雜和斑斕變得失語失色,人們開始反思生命的意義,并在反思中覺醒和成長。世俗的高高的在上顯得虛無縹緲起來,而自然在不斷修復人類無謂的掙扎帶來的創傷。
三、結語
對生命起源和養育的追問是人們尋根的方式之一,而人類的生命之根在于自然,所以尋根即向自然討取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當喧囂的城市文明阻隔了人與自然的交流,人便會失去生存之根,無依無靠。因此,《生命樹》對現實日常的描述和對日常物象的意象構建,旨在拉近人與自然的距離,消解人類的現實困境與矛盾。而傳說的介入,拓展了現實中局促的生活空間和心靈空間,使小說呈現出立體空間形態和巨大審美張力的同時也開拓了人類的精神境界。
參考文獻:
[1]宗白華:《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白宗華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2][3][4]紅柯:《最美麗的樹(創作手記)》,《生命樹》,北京十月出版社,2010年12月,第378、380、3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