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顫

“這是一個悲哀的事實,個體生命的激情無論怎么璀璨,也僅僅屬于他自己。”
不久前的戛納電影節,韓國導演李滄東暌違銀幕8年的新作《燃燒》以3.8分(滿分4分)創造了場刊歷史。作家出身的李滄東,美學情懷更多寄予于現實社會、底層人物和時代變革,這才是歸于真實的人文精神。
1
《燃燒》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主人公鐘秀是一名郵差,自小被母親拋棄,父親入獄,無意間遇到了小時的鄰居惠美,惠美托他在自己去非洲旅行期間照顧貓咪,并與他發生了親密關系。
不久后,惠美從非洲旅行歸來,卻帶來一位富家公子“Ben”。一次,Ben告訴鐘秀自己有個奇怪的愛好:燒塑料棚。
原著中是燒倉房,但為了貼合現實,導演李滄東改為在韓國隨處可見的塑料大棚。Ben說,他定期就會挑一個塑料大棚下手,澆上油,點上火,十分鐘就全部化為灰燼。而這一次,他選定的目標就在鐘秀家附近。
Ben的這番話讓鐘秀不安又好奇,他開始每天認真觀察附近的塑料大棚,著魔似的搜尋相關痕跡。
然而就在那次談話不久之后,惠美消失了。
塑料大棚,就像女主人公惠美一樣,既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又仿佛如同一個從來不曾出現的幻夢。值得注意的是,鐘秀并沒有在惠美家里見過貓,也沒有真正見到惠美所說的水井。但在他心里,貓和水井已經被深深的錨固,成為生命的寄望Ben身。
鐘秀愛惠美,卻無力提供她足夠的庇護;Ben擁有豪車豪宅,似乎就能理所當然地將惠美作為玩物。在懸殊的經濟差距面前,弱勢一方顯得局促而又無可奈何。
影片最精明的一點,是在信息的呈現上持續地營造出不確定性。
惠美托付給鐘秀照顧的貓,是否真的存在?
惠美小時候到底有沒有掉入過井里?
以及最重要的,Ben到底有沒有殺惠美?
一系列的疑團如毛線球般越糾纏越復雜,但導演卻不準備直觀地給出答案。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人說這部片子細思極恐,因為留白的結局給了觀眾足夠的想象空間。
片中,鐘秀說他最喜歡的作家是威廉·福克納。
福克納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也有一則關于“燃燒”的短篇小說《燒馬棚》。故事講述的是孩子眼中一個用暴力解決一切矛盾的父親。但凡與鄰居或雇主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位父親就會以燒對方馬棚的方式進行報復。
而鐘秀,同樣有一個憤怒控制障礙的父親,正處于判刑期。
如果說富人以燒倉房/塑料棚為趣,那么窮人只能以燒馬棚為復仇。在不可逾越的階級鴻溝面前,暴力成為了憤怒的弱者不可取但卻看似唯一的發泄出路。所以更準確地說,《燃燒》是《燒倉房》與《燒馬棚》的合體。
借的是村上春樹的殼,道的卻是福克納的義。
2
不少導演都曾嘗試改編村上春樹的作品,但幾無成功。
那種所謂“村上春樹式氣質”的東西太難把握。亦真亦幻的文字游戲,注重情緒而簡化情節,要把這些轉換為鏡頭語言,一不小心就容易變味成矯情。
但導演李滄東把握準了。
他那完美的鏡頭調度足以讓“矯情”變為“詩意”,尤其一場戲堪稱神來之筆:
在夕陽日暮之時,惠美褪盡衣物,像只鳥兒般裸身于世界之中,這是生命激情最真切的流淌,也是最純粹的美。
昏暗的光線讓這般裸露并不顯得色情,而是盡顯灑脫與沉醉。
可惜鐘秀不懂,他質問道:“你怎么能那樣當眾脫衣服,妓女才這么脫衣服呢。”
這是一個悲哀的事實,個體生命的激情無論怎么璀璨,也僅僅屬于他自己。無論是鐘秀、惠美還是Ben,他們本質上都是孤獨的,且將永遠孤獨。
原著情節其實非常簡單,人物沒有名字,相互之間也沒有直接沖突。村上春樹除了一點點的哲思和懸疑之外,似乎并不準備多討論什么。
但影片的野心顯然更大。
原著中經濟條件看起來還算不錯的“我”,在影片中改編為掙扎于貧困線的鐘秀。鐘秀與Ben之間的矛盾,因此從簡單的情敵關系上升為階級對立。
回到《燃燒》上來,燒倉房或者燒塑料棚,燒的到底是什么?
Ben說,塑料棚就在那里,就像在等著人去燒一樣;而Ben認為自己只是響應了這種號召。
換種話說,他自認為自己所代表的是那股不可阻擋的浪潮,是力量Ben身。被淘汰只不過是弱者的悲哀而與他無關,他無需承擔任何審判。
那些被棄置的塑料大棚,是惠美,是鐘秀,也是他們日漸被夷為平地的農村和家鄉。
當世界變得更精致更清潔,就意味著會有一部分無用之物/人被不可避免地被處理掉,就像燃燒的垃圾一樣。更可怕的是,當鐘秀站到那些被廢棄的塑料大棚面前時,也曾一度有點火的欲望。
自己存在的價值是什么?生活的意義又是什么?
鐘秀找不到。
當像Ben這樣的人年紀輕輕坐擁一切,而鐘秀只能看著母親欠債500萬、父親面臨牢獄之災、自己身無分文卻無能為力時,他該如何去看待自己與他人的社會位置。
就像影片中,一群年輕人在Ben的家中聚會,聊著鐘秀無法插嘴的話題,鐘秀不感興趣,也不想融入。
在無可出逃的困境面前,憤怒是遺留下的唯一情緒。
3
有評論認為,這部電影的意圖在于描述個體在不同階層的巨大鴻溝與隔閡。從影片的人物設定上看,這個分析自然沒錯,鐘秀和Ben似乎處于生存鏈的兩極,而惠美則如同一個橋梁,一個偶然的契機將二人聯系在一起,如果沒有惠美,鐘秀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與Ben有任何交集。
在故事的結尾,鐘秀燒毀了Ben的保時捷轎車,烈火在他的身后焚燒著,除了鐘秀,沒有人看到這場燃燒的誕生與結束,人的存在,不過是一場不為人知的燃燒。
但更深的層面,李滄東描繪的卻是一種無關階層的、普遍的生命狀態。“燒大棚”是Ben的愛好,卻也出現在鐘秀的夢中,這種無聊的游戲同屬于二人,只不過鐘秀將它停在夢里,Ben將它變成現實的行為,至少是嘴上可以說出的行為。
而這卻是鐘秀不能理解的,他詫異地問道:“你怎么知道這些大棚有沒有用?”言下之意是,如果有用就不能燒毀,而Ben的回復也很有意思,他說:“我不管它是否有用,我只接受它們無用被燒毀的事實。
在Ben那里,“大棚”本身就該是被燒毀的,而鐘秀沒有下定主意,原因在于他的生命中,惠美、父親、寫作、甚至母牛都是更為重要的存在,他們是擋住鐘秀“燒大棚”的一堵墻。
李滄東似乎想告訴觀眾,生命最大的奧秘在于永遠翻騰,永無止境地運動,個體內部的激情就如大棚燃燒一般,不可抑止。底層人總想翻身,中產也總要朝上晉升,而即使如Ben一般無欲無求的成功人士,同樣需要給激情找一個出口。
《國際銀幕》評論說:我們在這部片子里看到的越多,反而會越加不確定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正如李滄東自己所言:對我而言,世界是一個謎。
縱觀李滄東以往的作品,從來不乏對社會問題的思考:《詩》呈現了老年人在社會競爭中的無力,《綠洲》中的邊緣人被社會所不容,《薄荷糖》的主角在社會這架大機器下碾壓粉碎……所以在李滄東看似平緩柔和的鏡頭下,總帶著一份生命的沉重與無奈。
你可以假定任何一方為正義,但也或許,所謂的正義不過是一場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