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昶
在上古藝術中,藝術的審美效應往往隱身于實用功能之中。甲骨文是用青銅刀或碧玉刀刻在龜甲或其他獸骨上的文字,作為殷商巫史文化的產物,雖然主要被用作巫術禮儀的工具,其審美價值還沒有從自然狀態中分離出來從而獲得獨立。甲骨文雖然已具備用筆、結體、章法等書法要旨,孕育著書法藝術的美,但如果執著于風格或筆法的劃分,就會陷入一種偏執,從而也會影響對甲骨文書法之美的全面感悟 。《莊子·應帝王》所述: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①
渾沌是一種中國古人想象中天地未開辟以前宇宙模糊一團的狀態,是一種渾全、質樸、無為、似有若無、渾然一體、一任自然的世界。甲骨文正是處于這種渾沌的自然狀態中,充滿了稚氣、天真,是人類童年時代朦朧審美意識的一種體現,這種審美意識同時也是依附在強烈的宗教情懷之中。從書法藝術的角度來看,甲骨文式樣的形成和變化,完全是在契刻、簡化的實用狀態中創造與推進,幾乎沒有任何美化修飾的痕跡。
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祭祀狩獵涂朱牛骨刻辭》,兩面刻字,共100余字。字形雖小,但有一種豪放之氣,又刻完涂朱紅色,美觀醒目。從刻劃的筆劃犀利蒼勁來看,刀法相當精湛熟練,筆劃起止有度、勁健俊秀,轉折銜接處又有剝落,渾厚粗重。結字嚴謹,疏密得當。象形字生動傳神,如“車”、“馬”、“月”等字。而放在抽象化的指事、會意等字中,處理得和諧自然。章法上,豎有行而橫不成列,有些筆畫較多或構造復雜的字多向上下方向延伸,既保證了行間的—致,也避免了截長續短,失去自然情趣,并為后世書法修長一路開了先河。契者刀法純熟老到,刻來得心應手,表現出契文書法的一種成熟之美。
黃孕祺先生認為:“甲骨文上的蠅頭小字,要先書后刻,反而困難,不如操刀直接施刻,更為容易,此所以小字往往刀筆味特濃的原因,那些都是轉刀就勢,一契成劃,恍若天成。至于中型字體以至大字,刀足跡神采中,往往有筆書的意味,先書后刻,應該是最合理的解釋,”②
所以,甲骨文的刀法就體現了它的筆意。且甲骨文的契刻沒有一定之規,契者技藝精熟,多根據骨片的大小、形狀的不同而調整布局,從右向左或從左向右契寫、縱橫有致、疏朗繁密,不拘一格,渾然天成,顯露出古樸多姿、天真爛漫的無限情趣。
著名甲骨學家郭沫若先生在《殷契粹編》自序中盛贊:“卜辭契于龜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輩數千載后人神往。文字作風且因人因世而異,大抵武丁之世,字多雄渾,帝乙之世,文咸秀麗。細考于方寸之片,刻文數十,壯者其一字之大,徑可運寸。而行之疏密,字之結構,回環照應,井井有條。固亦間有草率急就者,多見于廩辛康丁之世,然雖潦倒而多姿,且亦自成一格。凡此均非精于其技者絕不能為。技欲其精,則練之須熟,今世用筆墨者猶然,何況用刀骨耶?”他還舉出一片習字骨(《合集》18946),認為:“然于歪刺者中,卻間有二三字,與精美整齊者一行相同。蓋精美整齊者乃善書善刻者之范本,而歪刺不能成字者乃學書學刻者模仿也。刻鵠不成,為之師范者從旁捉刀助之,故間有二三字合乎規矩。師弟二人藹然相對之態,恍如目前,此實為饒有趣味之發現。且有此為證,足知存世契文,實一代法書,而書之契之者乃殷世之鐘王顏柳也。”③
郭氏的這番精辟見解,對于欣賞和體悟甲骨文的契與書之美,是具有深遠意義的。甲骨文還具備了象形、指事、會意、假借、轉注、形聲“六書”的漢字構造法則,既是成熟的文字,也是高水平的書法藝術。其風格很多,如勁健雄渾、秀麗端莊、工整凝重、溫潤靜穆、疏朗清秀、豐腴古拙等等。總之,雖然是契刻出來的文字,但筆意充盈,百體雜陳,字里行間,多有書法之美。由于特定的工具以及時代審美的制約,甲骨文書法在筆劃上瘦硬挺俊、鋒利峭拔、勁健古雅、恣意天然的特質,反映了原始藝術那種質樸率直的普遍特性。
“資料表明,從武丁以至帝辛時代,在卜用甲骨上以朱書、墨書方式寫字,其總量雖然不多,但也并非罕見的例外。”④
從1928年到1937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在殷墟發現的數萬片有字甲骨中,除了有刻辭外還發現了朱書文字。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劉一曼先生在所著的《殷墟甲骨文的三次重大發現》中寫到:“發現了用墨或朱書寫的文字,知道殷代已有書寫的毛筆和顏料。常見字中有填朱填墨的情況。有的龜甲上大字填朱,小字填墨,墨紅互稱,鮮艷奪目。”這說明殷商時代已經有書寫的毛筆和顏料,還有不少涂朱涂墨的刻辭。這些甲骨上的朱書墨跡,雖然比典型的卜辭筆劃偏肥致,蓋墨跡因經契刻而融入了契者的刀法和趣味,所以形成瘦勁鋒利甲骨文的獨特風格。但是也有書寫意味十足的甲骨,例如宰豐骨匕記事刻辭。
宰豐受到商王賞賜而制作的一件精巧美華美的骨匕,一面刻獸面、蟬紋和虺龍紋,并嵌有綠松石;另一面刻有文字,記載商王將獵獲的犀牛賞賜宰豐之事。骨匕上兩行文字,筆劃粗壯渾厚,提按、輕重、直曲、疾徐等筆法要素都細微地表現,并出現了弧形線條,而字之結構,曲環照應,井井有條,可見,它已從實用發展為精妙的間架結構與奇詭多變的章法、布局融于一體,顯示出卜辭書法結體錯落有致、縱中有斂、疏密得當、蹙展分明的藝術效果,為后世書法在結體和章法布局上開創了先河。
從而可知,無論獸骨的軟硬還是筆劃的粗細,契者運刀如筆的熟練技巧都能刻寫出細不為輕、粗不為重的精巧絕妙和氣韻生動的藝術品。還有一件出土于商代帶墨書的白陶片,字跡筆劃遒勁有力,提按運筆意識十分強烈,轉折生動自然,可以推知商人的日常書寫已經開始使用制作精良的毛筆,毛筆彈性能夠很好地表現出筆劃輕重頓曳的變化,這也是甲骨文書法創作中在刻寫之間如何體現刀韻筆情的一例絕佳的參照。
甲骨文之所以成為書法藝術中艷麗的奇葩,是因為它不僅具備書法的用筆、結體、章法三個要素,還有獨特的契刻意味、自然的象形之美、古樸的原始氣息和神秘的雍容肅穆,令人神往不已。甲骨文書法近百年歷史,通過梳理和總結歷代甲骨文書法大家學習的經驗而得知,他們具有一個共同特征:嚴謹的治學態度、深厚的文字功夫、書畫或書印兼擅、豐富的文藝學養和浪漫的詩人氣質,才讓他們的作品更具甲骨文的風神和骨力。
注釋:
①《莊子》,清王先謙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頁。
②黃孕祺 :《甲骨文與書法藝術》,香港文德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1年版 第111頁。
③郭沫若《殷契萃編》科學出版社 1965年版。
④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中華書局 1988年版,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