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金夜話（六）·師簋

文/叢文俊

夷王之世，大篆已近成熟，楷式規(guī)范亦早已深入人心，“篆引”風氣日漸濃郁。當此之際，能有不甚入時、不甚規(guī)范的作品，實出意外，故多留心，興至而臨之。初觀此銘尚存拙意，如出規(guī)范之外，又似在規(guī)范之中，頗不易把握分寸。依理，銘文記敘周王在太室冊命師承其祖、父職司，繼任小輔兼理鼓人、鐘師，并有賞賜，云云，本屬于王室作器，何以會有這種滯后現(xiàn)象？

臨《師簋》 62cm×62cm

通臨《虢季子白盤》整體

合理的解釋是彼時的書體演進與文字規(guī)范，尚處于自發(fā)狀態(tài)，國家并沒有在正字、正體上確立統(tǒng)一規(guī)范，這也是宣王時作《史籀篇》大篆字書的原因。

臨《師簋》 局部之四

就普遍現(xiàn)象而言，隨著大篆書體的日趨成熟，字形結(jié)體中的等長、等距、等直曲的圖案化標志也就日益凸顯，此即王觀堂所謂“規(guī)旋矩折”之意。不能趨近時尚，就會不同程度地保留古法，呈現(xiàn)出滯后狀態(tài)，這也是書體演進中判斷作品之古今質(zhì)妍的基本依據(jù)。如果不是邊遠或社會下層書法的滯后，即如此器，那么還要考慮書寫者的個性所系，例如文字與書法能力、用字和書寫習慣、書范經(jīng)驗等。仔細驗證，銘文中一些字的寫法比較少見，同字而作異形變化，或以變形幾近謬誤、如“余”“考”“夙”“揚”等，或隨意缺少筆畫，或點畫移位，不一而足。銘文不過百二十余字，而問題之多，實屬罕見，這種情況也可以從另一個側(cè)面驗證我們的觀點。

臨習這類作品，首先要對西周中期的王室作器有一個通盤的把握，在比較、歸納中發(fā)現(xiàn)一些相互關(guān)聯(lián)并有助于認識此器的東西。這其中，又以處于大篆書體演進鏈條上的作品信息最為重要，以便為此器風格求其導源。第二是成就風格的相關(guān)技術(shù)問題，例如字法、筆法，以及技術(shù)運用所代表的美感。假設(shè)以“古雅”名之，“古”謂滯后、或曰近古，大體不誤；“雅”謂正，正則莊重規(guī)范，與此器不合，有評擬失倫之嫌。再次以“遒媚”名之，“遒”言線條質(zhì)感，以筋骨稱之，冝近其實；“媚”言形勢，既無唯美，亦無機巧，殊不足動人，亦近失倫。若以“古拙”名之，差幾近似，雖不中，亦不遠矣。若以“遒潤”名之，則視野局限于點畫線條，與其風格最近，但需要有補充敘說，以免損失其他美感。如不能辯言其美，則所用字法、筆法即無依托，縱然可以摹擬其形，也難明其意，為臨帖所忌。第三，此器略具拙意，須在縱橫比較之后方能明瞭。而拙筆之用，持之中庸；不疾不徐，若拒若迎；若留若遣，若重若輕；若收若放，若晦若明；筆勢綿密，氣體充盈；心契邃古，毫手相從；萬千氣象，波瀾不驚；物我如一，墨妙乃生。

此本為余初臨，跋語中有“金文之難學，在于古人動靜變化，皆出于天然，或美或丑，自中乎矩，其萬千姿態(tài)，不易捉摸。惟以靜觀參悟，以精熟法效，乃能漸知機巧耳”。需要說明的是，臨帖須理性認知在前，做到意先筆后，方能稱心如意。其中訣要有如今日俗言之“入戲”，亦即入于作品美感風格之中，得其大意，貯之心中，以心馭筆，始克有成。試想，若不解何謂“古拙”，豈能感悟作品？不解何謂“遒潤”，豈能從容命筆？所以，臨帖所見，不過技耳，而技之運用，道也。《莊子·養(yǎng)生主》記庖丁解牛語云：“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臨帖亦當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