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冉旭
作為從地理學上被文學命名的“東方人”,我們曾借文學建起關于歐洲水城Venezia的“單相思”式的想象。那通往遙遠的亞德里亞海域的絲綢之路,終被現代的交通技術所突破。自20世紀下半葉開始,這座水上之城迎來新一批“東方人”的拜訪,此番并未攜帶絲綢和瓷器,而只為一睹浪漫水城的芳容,為當面與莎士比亞、歌德、拜倫眾大師早先被譯往中國的描述進行對話。而我是在數十年后才加入其中。
像一腳跳上了戲劇舞臺。氣氛絢爛而氣質深沉,它低垂的面孔悲喜難辨。游走其中,就是去直面中世紀、文藝復興,去邂逅繁榮的貿易、輝煌的藝術、昔日的享樂,去領受永恒時間里的宗教與狂歡的理性與放縱……但它唯獨不令你感到,這是一處滿是游客的觀光之地,即便街道、橋、貢多拉上各色面孔摩肩接踵,但這熱鬧只讓你覺得它流光溢彩,迎面人群里總有盛裝打扮的男女,一切都自然地是為奔向夜晚的廣場、劇院、音樂廳和舞會上的輕快。身在威尼斯,你只需沉湎其中。

威尼斯大運河兩岸
這是一座為藝術而生的城市。它的特質,在所有孕育了藝術的城市里也絕無僅有。整個人類文藝復興歷史上,威尼斯畫派更是獨享著它專屬的光輝。踏上威尼斯主島,星羅棋布的巷子總是忽然跳上小橋,在橋的尾端向迷了路的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任何人都會樂于享受完全將自己迷失其中的感覺,當方向感、目的地與個人的時空感全部消失之時,才是絕對的自由。當然,想要找到目的地也并不難,坐上游船即一切明了。在大運河兩岸眾多的停靠站點中,Academia是重要的一處,下船后便可找到威尼斯學院美術館。
這座美術館收藏了自13世紀末期直至19世紀的意大利畫家的作品,其中15至16世紀的威尼斯畫派無疑是其收藏中最重要的部分。從學院美術館不限于威尼斯畫家的館藏中,亦可窺見整個意大利文藝復興美術發展的前后始末。
在天花板裝飾極盡富麗的房間里,關于威尼斯繪畫藝術的梳理,從13世紀末期至14世紀的多聯祭壇畫開啟。盡管14世紀的意大利畫壇是屬于佛羅倫薩和錫耶納畫派的,此處嚴謹的宗教人物造型以及施以金粉的耀眼畫面,的確也表現出中世紀的拜占庭風格,但是從巴奧洛·維內奇亞諾(Paolo Veneziano)及其學生等威尼斯畫家的祭壇畫中,已可見他們試圖調整畫面的節奏,并使線條生動、色彩歡快,顯露出突破程式向哥特式風格轉變的痕跡。

貢多拉從遠處嘆息橋方向駛來

提香 圣母的神殿貢獻 345cm×775cm 墻面油畫 1538年
懷著對人類藝術史進展的迫切,進出各個房間尋找繪畫史的線索竟頗有些“驚心動魄”。當大量喬萬尼·貝利尼(Giovanni Bellini)的作品出現在展廳,宗教主題的畫面上流溢出對大自然和現世的歌頌,陽光普灑,明暗強烈。由此便知,威尼斯在藝術和商業上均已邁入了它的黃金時代。15世紀的威尼斯,成為世界商業中心,這座實行貴族共和制政體的水上城邦,充滿了享樂的世俗氛圍,威尼斯畫派也在此時創立。同期的維托雷·卡爾帕喬(Vittore Carpaccio)、奇馬·達·科內利亞諾(Cima daConegliano)、馬爾科·巴塞提(Marco Basaiti)等藝術家的作品在同一房間錯落陳列,意大利的風景、建筑、生活大量進入畫面,文藝復興的脈絡逐漸清晰,人文主義精神的啟蒙之光仿若穿越時空,照亮人流涌動的展廳。
16世紀是威尼斯畫派的鼎盛期,后世的人紛紛為它而來,呼喚著喬爾喬涅、提香、丁托列托、委羅內塞的名字。但也不須刻意尋覓,因為邂逅大師與經典實在是絕妙驚奇的體驗。當喬爾喬涅的《暴風雨》低調安靜地出現在展廳一處,不得不壓低脫口而出的驚訝,它尺寸不大,雷電的光充滿了柔情與詩意,也瞬間領會了女郎的低眉一瞥為何是藝術史家文本里永遠熱衷的話題。在一處大房間,人們先是毫無準備地走進去,轉身向后看的時候,便會與提香不期而遇。繪制于1534年的《圣母的神殿奉獻》,其氣魄撼人,然而人們在手捧攻略苦苦尋找《哀悼基督》時卻往往會與它以及提香并不廣為人知的多件作 品擦身而過。如果能夠放慢節奏,也就不會錯過丁托列托和委羅內塞的一大批作品,其中包括《創造動物》《圣馬可的奇跡》《利未的家宴》《圣凱瑟琳的婚姻》等代表性繪畫,盡管他們在墻色古舊、燈光略暗的房間里安靜不語,還是能一眼被認出之所以成為經典的不凡。在17世紀以及之后,威尼斯畫派雖然衰落,但學院美術館所藏的塞巴斯蒂亞諾·里奇(Sebastiano Ricci)、弗朗西斯科·祖卡雷(Francesco Zuccarelli)、弗朗西斯科·海耶茲(Francesco Hayez)等不同時期的藝術家作品,展示出威尼斯畫派在巴洛克、洛可可和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時期對藝術不懈的追求與貢獻。
威尼斯在文藝復興歷史上創下的輝煌成就,還可見于全島百余座教堂、修道院以及大小宮殿之中。人們或專程尋訪盛名在外的總督宮、黃金宮、圣母安康教堂等,或像我一樣,在傍晚尋找墨魚面的路上誤撞進弗拉里教堂(Basilica di Santa Maria GloriosadeiFrari),被饋贈以提香的巨制《圣母升天》,那突如其來的巨大幸福感應是神的恩賜。
從踏上威尼斯主島直至走完學院美術館,個體的時空便逐漸失效,威尼斯共和國的輝煌輕易地吞噬著來自未來時空的粒子,它則巋然不動地緩慢地循環消磨著自己的時間。個體僅作為一顆有著時空局限性的微粒,持有轉瞬即逝的輕渺,那一點輕渺的分量,則在于我們此刻與偉大歷史碰撞時產生的一點思想。

弗拉里教堂

學院美術館文藝復興早期展廳

該房間為佩姬生前會客廳、陳列有畢加索、塞維里尼等立體派和未來派藝術家的作品
威尼斯與藝術史之間,總是有故事可講。在意大利早已退出了藝術主舞臺的20世紀,威尼斯天然的氣質吸引了經“二戰”從巴黎、倫敦輾轉而來的紐約人佩姬·古根海姆(Peggy Guggenheim)。這位傳奇女性的到來,為威尼斯帶來了歐洲重要的現代藝術博物館之一。
從大運河上望去,白色的韋尼耶·萊奧尼宮(VenierdeiLeoni也稱迎獅宮)低調地隱藏在周圍的建筑中,沿河的臺階周邊常常坐滿了休憩的觀眾。人們總是津津樂道于佩姬與藝術家的軼事,甚至是誤解與流言,然而,一旦來到這里,人們必定會被她所建立的這座藝術博物館所震撼。它幾乎涵蓋了20世紀現代主義藝術運動中所有重要流派和代表藝術家的作品。佩姬孤獨的晚年生活照不時出現在這些擁有宏富收藏的房間里,一間接著一間。穿行于畢加索、布拉克、康定斯基、馬列維奇、蒙德里安、杜尚、恩斯特、夏加爾、米羅、達利、瑪格麗特、布朗庫西、亨利·摩爾、考爾德、賈科梅蒂……眾藝術家之間,不禁感慨:在以文藝復興為革命旗號的威尼斯,佩姬用自己的方式創造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佩姬也曾在“二戰”后支持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繪畫,博物館里有一個房間專門展示波洛克的作品。舒爾霍夫夫婦(Hannelore B. and Rudolph B. Schulhof)近年的捐贈則被安排在院落一側的獨立空間,觀眾可以在那里看到安迪·沃霍、賈思伯·瓊斯、盧西奧·豐塔納、羅伯特·曼戈爾德、安塞姆·基弗等藝術家在“二戰”以后的創作。
來到這里的人,除了出于看到藝術原作的迫切,也懷著對佩姬的無限敬意。她在定居威尼斯的兩年后,便向公眾開放了自己的宅邸與藏品。如今坐在面向大運河的白色臺階上,人們回憶起佩姬一襲連衣裙躺在長椅上的美麗與孤獨。在后花園埋葬了她和她的寵物狗的地方,鮮花也一直不斷。博物館在佩姬離世后歸古根海姆基金會管理,除了原來作為佩姬生活空間的主體展區,還規劃有一座納什雕塑花園以及可做臨時展覽的空間。

佩姬·古根海姆博物館院內

“2017年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主題展區

街道櫥窗內的手工面具

從圣馬可鐘樓俯瞰威尼斯城
從1895年開始,威尼斯再次因為“藝術”成為被關注的焦點。兩年一屆的“國際藝術雙年展”,為這座停留在文藝復興終曲里的古老城市,更新了名片。她在20世紀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以及文化革命浪潮,從接受“現代精神”到擁抱“現代主義”,直至打開“后現代藝術”之門。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威尼斯雙年展”已經作為資歷最老的國際藝術雙年展承辦了57屆,“綠城花園”和“軍械庫”則成為全球當代藝術的聚集地。
每隔年的5月份,威尼斯的盛況每每令人聯想到舊日全盛的浮光掠影。來參加雙年展的世界各國策展人和藝術家大多匆忙,忙于布展、開幕、研討之后便會離開,被留下的矗立在島上的雙年展,則在接下來的六七個月里為威尼斯源源不斷地輸入世界各地熱衷當代藝術的觀眾。它的多元化、熱鬧與威尼斯古老建筑、河流的沉思氣質,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融合,又終在靜靜流淌的大運河河面上被分離。
威尼斯的幾日,緩行于整座城市15、16世紀的繁榮,在歷史與當下任意切換。在年復一年的紀年里,因為承載著人類文明的記憶,曾經的威尼斯共和國得以永生,現世卻顯得虛妄。當它在更大意義上成為緬懷與追思之地,此后的威尼斯歷史,僅僅是現代社會與古老的威尼斯之間的“合作”,而非威尼斯自身的發展史了。面對原住居民大規模搬離的威尼斯,一個為自己舉辦過“葬禮”的威尼斯,這些曾在大運河的寬闊河道上被小心運輸過的,在紅白相間的群島上曇花一現的當代藝術作品,又有多少能與這座城市真正發生關系呢。

大運河岸邊停靠休息的貢多拉
歡暢與悲劇性的矛盾就像是威尼斯的宿命,嘆息橋或許就是她的一個隱喻,一邊是宮殿,另一邊是囹圄,且這種隱喻處處皆是。據說,每年狂歡節之后的十個月左右,島上的百余座教堂便開始接收匿名送來的棄嬰,他們在教堂里學習音樂戲劇,并最終站在鳳凰歌劇院金碧輝煌的的舞臺上,為帶給他們卑微生命的貴族階層出演各種悲喜劇。在托斯馬·曼的詩歌對威尼斯的描述中,她是“一個到處逢迎而懷有異心的脆弱的美女,一半是神話,一半是陷阱”。在威尼斯,人們被這種神秘的矛盾性召喚且困住,所有的感受與體驗也常常是雙重的。
相較于威尼斯的文化、藝術、精神或靈魂,威尼斯的符號是當下人唯一能抓得住的東西。人們熱衷于穿橋串巷去挑選最地道的本地紙漿面具,在櫥窗的琳瑯滿目里,獲得某一時刻如假面舞會上的自由。人們也千尋萬覓地找到沉船書店,在二手書的海洋里,假想能與曾造訪或生活于此的大文豪、藝術家們在精神上相遇。在鱗次櫛比的藝術家工作室、藝術復制品商店、戲劇服裝店、手工藝品店里,威尼斯的符號密密麻麻地充斥著全城。瘋狂購買之后,憂愁則來自終究依靠符號帶不走也喚不回的“威尼斯”,便就著在圣馬可鐘樓上俯瞰全城的夕陽,就著在廣場上舔食的冰淇淋,合著眾多餐廳或酒吧提供的橘色開胃酒一并吞咽。這是威尼斯贈與的,給那些曾在大運河河畔沉思過的個體。
有人說,櫥窗里的面具、服裝和人偶在晚上會獲得生命,我想象著他們涌向圣馬可廣場,涌向大運河燈光的流火,繼續歌唱、舞蹈、狂歡,每個夜晚重溫著15世紀的榮光之夢。
巴士駛離威尼斯主島,但愿大運河的水平面永遠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