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雜雜說（六）

2018-07-26 06:59:32韓天衡

藝術品 2018年6期

文/韓天衡

來楚生篆書千字文冊

來楚生先生晚歲的書藝已入化境，行草宗黃道周醇厚過之，隸書參漢簡醇郁過之，篆書法趙之謙醇整過之。依拙之見，他的字、畫、肖形印，妙在得一“醇”字，學而棄跡師心，這等的高人，一個時段也生不了許多。

這本書寫于一九七零年的篆冊，及一些出版過的行草隸的法書都是來公送他一位弟子積累的妙品，量大質佳。一次性轉我，于他是救急，于我是解渴，時在一九九六年。

此冊不久曾借給上海畫報出版社出版。過些時，中介的朋友將聽到有質疑之聲詢我，我笑問：這批東西都是你從他家里一起搬來的，是否你將這本冊頁“調包”了？

藝術品的鑒定是犯難卻又有標準的事。如今，人人都可自由發言：真、假，才一個字，其簡單到不需一點成本，也無需擔一點責任。總之，不讓人家自由不可以，但自己失去了定力也是決決不可以的。

遼三彩爐

三彩陶，是盛唐的發明，大致是黃、綠、藍為主調三種色彩，先燒坯，再施釉，經900度的火溫釉色自然地融會窯變，從而產生出五光十彩熾烈的美艷。但必竟是低溫的燒制，欠堅實，易碎裂，也是實情。宋遼后衰落，這些年，新產的偽品甚多，做舊技藝頗可亂真，當留意。

三彩陶多為觀賞陳設器、冥器。此三彩爐硯，構思特別，長方爐底座三階，多柱高架間開窗有格，飾鏤空壁花，中空為爐膛，置炭火，利通風，座架上方擱陶硯，寒冬使用，足可免墨汁之凍結，此爐硯小器大做，有大蓋帽似的建筑美。此外，黃釉硯，綠釉座，又添了一重濃艷而穩重的色感美。睿智的工匠厲害，傳統而又現代，能把泥巴的魂靈釣出來！

約八百年前遼代法物，論狀態，是一無疵瑕的健康相，令人擊拍贊賞。此乃去年冬，東京一古董店主，收得為吾所儲存物。價也低廉到外人不信。二三十年的交道，少寒喧，講誠信，重情誼，夠朋友的。

遼三彩爐硯

清赤壁夜游竹雕筆筒

竹雕在中國工藝美術史上，嘉定是最著名的。說到竹刻，似乎加上嘉定兩字，就添了分量。在康熙時期，嘉定竹刻出了位杰出人物吳之璠。他區別于先前的三朱規范，所作淺雕，強調留地，多去繁枝雜節，突出重心，理念與雕技都屬濯古出新者。換言之他的作品，一如八大的花鳥畫，像剝筍似的在構思上先剔除幾層外殼再下刀，做減法，做除法，讓喜歡簡潔者，跳躍煩瑣惱人的公式，一眼就專注于所期待的結局。

吳氏的絕作，世不多見，此乃乾隆時去其不遠的高手所作，純屬宗法之璠手。作蘇髯夜游赤壁，小舟載五人，臉小于豆，而各顯神韻，巖上掛奇松一枝，遠處赤壁一座，此外，皆平刀鏟地，空蕩蕩一片，似江水茫茫，不存一物，淘盡煩瑣，反到突出了“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遺世獨立的寂籟詩境。這技外的文心，皆可明鑒。我在想，若這一主題，由吳氏施技，那滋味何止是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

清鄧石如隸書詩冊

鄧石如，我將他和伊秉綬及稍晩的何紹基稱為清中期復興隸書的三座大山，而彼時的書隸名家頗多，在這三座大山的周邊，至多也只是丘陵而已。然而這三大家，對后世的影響，即使不論他篆刻開宗的皖派，在隸書方面也是最深廣的，名家吳讓之、趙之謙皆是法乳于鄧氏的，這是不爭的事實。

此冊作于嘉慶四年，他五十六歲時的佳作，已呈鄧氏風貌，然清穆嚴謹，與后期的恣肆嚴重則有鮮明的差別。歷史上，超凡出群的大師，多有蟬蛻龍變的本事。

一九九九年，有人攜冊來售。我指出冊中鄧氏兩印與《印鑒》一書有出入（其實“印鑒”中所刊之兩印蛻是偽品），故以低價購入。此也是“盡信書不如無書”之又一例。

附言：翁闿運先生曾告我，他曾為稚柳師覓得名賢冊頁一部。后有鄧氏長題。師說：“儂喜歡，就撥（給）儂”。立馬揭下就給了他。這等的慷慨大氣，如今似成傳奇了。

壽山四色新芙蓉晶

清初艾葉綠石

壽山四色新芙蓉晶和清初艾葉綠石

壽山出佳石。色艷也妙在受刀，無過于芙蓉。芙蓉問世約五百年，以往起凍似晶者極罕，而晶瑩剔透而間有四色者，則古所未有。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那短暫時段里，它對印壇的貢獻。緣于稀少，價格曾到過一克一萬元。這石頭跟書畫一樣，不講新舊，只論好孬，一個理。

壽山石，在明末即重鈕雕，增美添勝。反之艾葉綠，乃至青田佳石燈光凍、蘭花凍，則不施一刀，所謂“清水貨”，欣賞的是一眼望穿內質的純美。故而，懂美之人，為補拙剔丑而施刀，也因物美無瑕而擱刀，不輕舉妄為、不畫蛇添足。古來即有“不著一筆，盡得風流”之說。咱們只屑看看六面方的燈光凍、艾葉綠，乃至類似磚塊的大西洞平板硯、歙硯里的金暈雁湖，就明白這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