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某種程度上,你可以將外部的狀況看做一種心理景觀的外顯與變形,它成為了—種巨大的寫意和隱喻,那些災變中的怪物,可以看做是日常生活中各種煩擾的賦型
《行尸走肉》熱播之后,一大批“喪尸”題材電影火爆起來,這種軟科幻題材其實有著十分寬廣的外延,可以囊括很多內容,只不過之前一直沒有得到充分的釋放。《釜山行》算是這類題材里的本格派,寫災難之后的人性災變;《負重前行》用這種特殊的大環境來書寫父愛;法國的《食人之饑》大量筆墨著重氛圍,描寫當這些怪物有了組織能力和智力之后的微妙狀態,挪用裝置藝術,塑造某種神秘的宗教氛圍;而這一部《黑夜吞噬世界》則更加獨辟蹊徑,借用了這個題材,又甩脫了這個題材,通篇在書寫孤獨。
《黑夜吞噬世界》其實是一部標準的文藝片,近乎百分之九十的篇幅都是男主角的獨角戲,他一個人在那棟房子里吃飯、睡覺、慢跑、想盡辦法驅逐孤獨,抵御恐懼,唯一面對的,就是一位被他緊鎖在電梯間里的男人。對方已經成為行尸,他把他關在里面,隔著柵欄,孤獨寂寞的時候,就對著那個無法聽懂語言,只能發出怪異喉音的男人說話,傾訴自己的心事,猜測對方的經歷,然后陷入憤懣與絕望,最終,只能再度收拾心情獨自面對一切。
這個故事的敘事模式非常簡單直接,薩姆去了一個party,在一個房間中睡著了,醒來之后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推門出去,發現門外狼藉一片。很快他就意識到,這個世界已經陷入癲狂,人們變為喪尸左沖右突,他只能躲在這所房子里暫時避難。后來,他逐漸接受了一個現實——自己似乎是唯一的幸存者。故事至此,已經讓人們嗅到了很多熟悉的電影的氣味,《我是傳奇》的末日氛圍混搭,《火星救援》中的生存法則,再濃縮一點美劇《地球上最后一個男人》的味道,調和一些法式抒情,一絲迷幻,一劑落寞,一點點蒼茫,也就成就了《黑夜吞噬世界》的腔調。
很多喪尸題材愛好者會失望了,但是,對于這個故事而言,從一開始就幾乎明確地向人們表達了與眾不同的信號。薩姆在一個孤絕的“城堡”中,他沒想出門打怪升級,逃出生天,所以,從動機上看,這個故事就無法成為傳統意義上這類題材的走向。其他大多數這類故事都是展現人們與外部世界的搏斗過程,大都是在路上的故事變形,一群人也好,一個人也罷,上路,攻克險阻,得到短暫的寧靜,之后再度遭遇更大的風浪。但是《黑夜吞噬世界》卻對展現外部世界毫無興趣,從一開始,它就著力于書寫一個人與自己內心的搏斗,所以說,這個故事只是把人放置于一個災變的環境之中,去觀察精神世界本身的自我糾纏。細心留意就會發現,從一開始,世界尚且正常的時候,薩姆就被塑造成格格不入的人,人們都在party上歡鬧,唯獨他只是希望穿過人群,完成自己想做的事然后趕緊離開。孤獨感其實從那一刻開始——從正常世界尚未崩解之時,就已經注定了,此后的狀況,只不過是將之前的孤獨感推向極致罷了。
更多的“喪尸題材”電影都是寫實的,外部災變都是現實的景象,而《黑夜吞噬世界》在某種程度上,你可以將外部的狀況看做一種心理景觀的外顯與變形,它成為了一種巨大的寫意和隱喻,那些災變中的怪物,可以看做是日常生活各種煩擾的賦型——擁擠的人群,喧鬧,無腦,成群結隊地擁擠過來,又去往別處,只跟隨本能,失卻精神與內心。薩姆作為孤島中的男人渴望交流,但始終不得。有些細節讓人印象深刻,他一次又一次地敲起了鼓,只為了引著樓下的喪尸聚集過來,哪怕看一看那些丑陋的生物也算能驅散一點孤獨,他絕望地對著電梯間里的男人絮叨,躥過去握緊他潰爛的手。這對于孤獨的描述令人心痛。
這類題材的興起其實不只是由于某一部劇集或者電影的帶動而變得火爆,它被現實世界的改變和內心焦慮共同催化,世界愈發變得不確定,各種急速變化帶來的恐慌感紛紛降臨,環境惡化,難民,層出不窮的恐怖襲擊,各種無法治愈的現實與政治創痛都可以絕妙地化用在這類題材之中。從直觀上講,那些瘋癲恐怖的喪尸是一種視覺符號,但從心理層面而言,它意外成為了人們對一切內化的焦慮、難以言傳的恐懼最具象化的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