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王后行動

張宇凌

阿瑪納的納芙蒂蒂

1913年11月5日，德國柏林的埃及博物館開幕了一個題為“阿瑪納”（Amarna）的新展。展覽在美術館的埃及中庭舉行。這個中庭自19世紀起就因為幻想出來的埃及內部裝飾和夸張的照明而給人留下印象。這個展覽展示了1911到1914年德國考古隊在埃及阿瑪納（Tell el Amarna）發掘出來的阿瑪納古文明文物，創造了前所未有的觀展紀錄，整個柏林乃至德國都為之瘋狂。展覽原定只有幾周時間，卻不得不延長半年多，直到1914年6月。

納芙蒂蒂胸像， 約公元前1351～1334年，石灰巖上彩色石膏，石英，蠟，高49厘米，柏林新博物館

在1913年之前，談論阿瑪納文明的大多是英國人，而1913年之后，阿瑪納文明就成為一個柏林的標志性話題。

很多人以為，阿瑪納國王之妻、王后納芙蒂蒂的胸像的首次亮相就在這次展覽，但其實這件最有代表性的阿瑪納藝術杰作根本沒在這個展覽中出現。正如主持阿瑪納發掘的德國考古學家路德維希·博哈特（Ludwig Borchardt）所說：“甚至彩色王后還未出場，柏林就已經五體投地了。”

納芙蒂蒂缺席首展的原因，正好顯示了她的地位。不論千年之前還是之后，一個精彩的王后總是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想要保守的秘密，她處于國際政治文化斗爭的漩渦中心。

1911年，德國人在埃及開始對古阿瑪納王國進行挖掘。當時的埃及有兩股不同的力量跟他們糾纏：法國人總管的“埃及文物處”，英國人掌控的財政和軍事。自拿破侖18世紀末入侵巴黎以后，就帶來和留下了大量法國學者。1858年，法國人奧古斯特·瑪麗耶特（Auguste Mariette）建立了埃及考古界的兩個最重要機構：文物管理處（Service des Antiquites d'Egypte）和開羅考古博物館。前者一直到1952年都在埃及監管文物的挖掘、出土和分檢，并最終決定文物的歸屬。自1882年開始，英國入侵和控制埃及，在傀儡政府的背后以重建埃及財政為名，掌握軍事和政治權力。

1905～1906年，埃及文物市場上出現了跟阿瑪納文明相關的文物。文物販子跟考古學家常常互為探路犬，甚至就是對方的分身。一時間，德國、法國和美國都對在特爾·埃爾·阿瑪納組織大規模發掘產生了興趣。速度決定一切，路德維希·博哈特是競爭中的優勝者。他之所以可以迅速行動的原因則是靠了德國考古贊助人詹姆斯·賽門（James Simon）的支持。由于這項計劃的巨額成本，當時在埃及執行德國博物館考古任務的德國東方協會無法承受，詹姆斯·賽門果斷決定以個人身份來申請挖掘許可，而由東方協會來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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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埃及阿瑪納發掘現場

這次發掘的成果令人驚嘆。但成果越是輝煌，博哈特就越是緊張。他要求德國東方協會的人對發掘成果嚴守秘密，絲毫不能泄露。博哈特是“彩色王后行動”背后的主使者，他學習建筑和埃及學，娶了美國銀行家的外孫女艾米麗·科恩（Emilie Cohen），他稱之為Mimi，夫妻關系十分緊密，Mimi把遺產的大部分花在給丈夫買開羅別墅上，而且我們后來知道的許多內幕都是從他寫給Mimi的信里獲得的。

另一方面，博哈特又和埃及文物政治里的最高層——法國文物處以及開羅博物館的館長加斯通·馬斯佩羅（Guston Maspero）有交道，他1895年第一次來埃及，目的就是參與馬斯佩羅的《埃及博物館圖錄》的編寫。博哈特是當時埃及消息最靈通、手腕最巧妙的德國人，整個德國在埃及的利益都可以說跟他一個人的觀察、匯報和決策相關。

博哈特在給詹姆斯·賽門的信中描述了法國考古隊是如何在臨近地區開始發掘的，幾乎要侵犯到他們的領域。他將正式向法國考古隊的總領隊發出警告，如果不能阻止他們，就應該發出官方抗議。

當時埃及的考古發掘領域被視為國界一樣嚴肅，在20世紀初的埃及，考古就是政治，考古學家就是政治家。每個老歐洲的殖民帝國都在爭取跟最古老的力量締結親緣，重新定義文明霸權，地下決定著地上。

發掘期后是分檢期。分檢期直接決定了文物的未來所屬和走向。而分檢由加斯通·馬斯佩羅主持，他對文物的辨識力毋庸置疑;埃及財政部則在英國的支使下不斷提出“一半”歸埃及的要求。在分檢開始前夜，參與阿瑪納發掘的德國人舉著燭火，一個個走進儲存庫，向他們的“王后”告別。“王后”就是讓博哈特和賽門都無法入睡的同一個女人：納芙蒂蒂。

1912年12月6日，德國考古人員從一個阿瑪納皇家雕塑匠人塔特莫斯（Thutmose）的工作坊里挖出了納芙蒂蒂的胸像。博哈特立刻在考古日記中寫道：“一個真人尺寸的王后胸像，高47厘米，有高高的藍色發冠，發冠一半的地方有一條花邊飾帶。顏色就仿佛是剛上的。真是絕妙的作品，描述它是無用的，你必須親眼看到。”從此，在博哈特的私密通信中，她直接被稱為“彩色王后”（The Colorful Queen），或“王后”“王后陛下”。

1912年，路德維希·博哈特在埃及阿瑪納現場手捧一個剛發掘出來的阿瑪納頭像

曠世美人的雪藏

作為即刻也愛上納芙蒂蒂的贊助人，賽門毫不猶豫地提供著他能想到的支持，在給東方協會的信中，他無數次提到“這必須是關于王后的……如果可能，博哈特能親自買下她，只要不超過3.6萬馬克，就可以出他想出的任何價”。賽門提供的資金上限，已經比整個阿瑪納發掘計劃還要昂貴。

1913年1月20日，分檢結果保證了包括納芙蒂蒂胸像和幾件皇族雕像在內的部分文物歸德國，開羅也得到了彩色祭壇和納芙蒂蒂石像等幾件重要文物。這個結果純粹是博哈特斡旋的產物，而之后發生的事情，更加證明了一個考古學家在殖民時代的國際政治中的重要性。

怎么把納芙蒂蒂胸像運回德國？博哈特深諳埃及作為一個間諜之都的兇險。分檢一結束，所有其他文物還在現場庫里的時候，1913年2月2日，他首先單獨把納芙蒂蒂從阿瑪納發掘現場運回開羅他自己的別墅里。2月5日，他寫信給德國埃及博物館館長海因里希·謝弗（Heninrich Schafer）：“今天，王后離開了我家，她從周日開始住在這兒。你收到這封信之后很快就會見到她。享受那一刻吧！直到收到她報平安的電報之前，我是無法安心了。”

納芙蒂蒂如何離開開羅抵達柏林的，至今無人知曉。但幾乎可以確認的是，博哈特采取了文物販子走私的手法。因為盡管胸像已經劃歸德國所有，他仍然不想外界或媒體得知“王后”去往柏林的消息，那樣不僅會引發激烈的政治反應，還會給旅途增加無窮兇險。因為這封信，我們可以猜測并非他本人或謝弗本人送回了王后，其中必然另有其人。唯一一條線索是，贊助人賽門在年底給博哈特的一封信中提過，他的兒子海因里希·賽門“終于放松了心情，而且很快就會去造訪你了……”。而在海因里希·賽門的另一位后人的通信中，我們也發現了“我從海因里希·賽門舅舅那兒聽說，他曾經把胸像放在行李箱里弄回來……”。所以很可能是贊助人的兒子親自拿回了納芙蒂蒂。

納芙蒂蒂抵達柏林后，第一站就是詹姆斯·賽門的家。胸像只在為國王特意策劃的一個小型私密展覽中展示過，現場的主要觀眾為博哈特和國王兩人。1913年，阿瑪納出土文物展中，博哈特仍然特意保留了8件包括納芙蒂蒂在內的作品不被展出。

1913年的展覽后，館長海因里希·謝弗實在無法忍受對這個曠世美人的雪藏，開始不斷向外界透露納芙蒂蒂的存在和畫像。“一戰”過后，1922年，柏林人讀到了包含一幅納芙蒂蒂胸像素描的圖冊。博哈特見大勢難阻，不如自己趕緊出來做第一個證人。于是他在1924年出版了《納芙蒂蒂女王肖像》一書，書中包括了豐富的這尊胸像的彩色圖片，充分展示了王后陛下的美和尊嚴。這一年，也是在埃及博物館里靜靜度過了一場大戰的納芙蒂蒂正式對公眾亮相的一年。

博哈特的擔憂從一開始就是正確的。納芙蒂蒂一旦亮相，就加速激發了法國人的反應。開羅最高文物裁判所所長首先要求將阿瑪納文物歸還。由于當時進行的是合法挖掘和分檢，他們只能不斷施加道德壓力，禁止柏林博物館再繼續在埃及考古。1930年，法國唯一妥協的要求就是用包含納芙蒂蒂在內的阿瑪納文物，跟開羅博物館交換幾件更加古老的舊王國時代的文物。但柏林整個城市正處于跟納芙蒂蒂的熱戀期，媒體每天都出好幾篇關于反對歸還納芙蒂蒂的報道，更多的人涌向新博物館，甚至向王后獻花。還有志愿者站在作品前，搜集反對歸還胸像的公眾意見。

僵局持續到1933年，第四位愛上納芙蒂蒂的政治人物出場。為了將埃及拉入法西斯陣線，普魯士總理赫曼·格林，以及第三帝國宣傳部部長戈培爾，聯合密謀把納芙蒂蒂胸像作為慶祝埃及國王富瓦德一世上任周年的禮物。1933年10月10日，德國大使向埃及國王宣布了納芙蒂蒂即將回歸的消息。但就在同天晚上，大使收到消息：希特勒不同意簽署歸還納芙蒂蒂的協議。斗爭達到了外交級別。直到1934年3月，希特勒才召喚德國駐埃及大使到柏林，親自跟他說明原因。大使在日記中記錄下了元首對這尊雕像的沖動情感：希特勒說自己崇拜這尊雕像，他視其為一件獨一無二的藝術作品。他不管那些埃及學者關于它價值的胡說八道。今后元首要建造一個新博物館，在這個博物館里有一個有穹頂的大廳，廳中間沒有任何東西，只有納芙蒂蒂王后的雕像。

雖然希特勒的想象并未完全實現，但徹底終結了歸還納芙蒂蒂的爭論。1939年，另一場大戰降臨，王后被悄悄放入第28號板條箱中，拉進位于柏林動物園的地下掩體，等待她重新輪回世間的時候。1945年3月，胸像跟其他文物一起被美軍取出，輾轉多地之后于1956年回到西柏林。

2009年新博物館重開，埃及博物館的所有藏品成為其中的一部分。210號展廳是有穹頂的，王后陛下納芙蒂蒂被放置在中心的玻璃罩子里，房間其余部分空無一物，“彩色王后行動”宣告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