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華
暮春的午后,斜倚床頭,一杯花茶,一卷詩書,有一行沒一行地讀著詩句,閑散而慵懶。忽然翻到宋人王琪的《春暮游小園》,讀到“開到荼蘼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墻”句,似覺時光在平仄韻律中潺潺的流淌之音。
“開到荼靡花事了”,最早接觸此句是在《紅樓夢》中。一個夜晚,寶玉在怡紅院宴請群芳,為助酒興,眾人抽簽行令,其中麝月抽到的一張花簽即是荼蘼,上題:“韶華勝極”,而簽背面就寫著此詩句。
很長的時間里,誤認為“荼蘼”是一種狀態,帶有一點頹廢,一些沉迷,還有一絲浪漫。至讀《紅樓夢》才知,“荼蘼”是一個花名。“韶華勝極”自然是指花事到了盡頭,春光將盡也。
荼蘼花屬薔薇科,花多白色,春末夏初開花。蘇東坡有詩云:“酴醿(即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于是自古以來,常有“謝了荼蘼春事休”之嘆。
其實,花開到極致,把最絢麗的身影昭示天地,以燦爛的綻放來結束一場花事,何嘗不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樂觀的態度?而繁盛之后的平淡,又何嘗不是一個新的境界?
有關荼蘼的故事,最欣賞舊聞記載的“飛英會”:“……前有荼蘼架,高廣可容數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時,宴客于其下。約曰:‘有飛花墮酒中者,為余浮一大白。或語笑喧嘩之際,微風過之,則滿座無遺者。”“飛英會”的主人是北宋的翰林學士范鎮,司馬光的知己好友,這些在政治上叱咤風云的人物,生活中卻是如此清雅風流。我想,站在當時一場大變革的風口浪尖上,他們的胸中一定有“開到荼蘼花事了”的人生態度吧。
“微風過處有清香,知是荼蘼隔短墻。”從一片紛亂的思緒中走出,掩卷輕啜,茶香入腑。抬眼窗外,雖不見“絲絲天棘出莓墻”,卻正是草木蔥蘢,樟槐飄香。春天正沿著綠色的紋脈,走向徹底,走向荼蘼。
據說,荼蘼也是佛之花,因它的開放表示著結束的含義,故有“遺忘之花”之稱。一睹此花,塵緣皆了也。
生活中很難見到荼蘼,文字的描述又總感覺不具體形象,反增加一份神秘。等我尋到荼蘼的圖片,大吃一驚,我與荼蘼竟有過一次接觸,并且還在自己的鏡頭里留下它美麗的身影。
那是某年的春末,我與“驢友”攀登一座高山。因心存高遠,認同“無限風光在險峰”的人生哲理,雖沿途林靜草茂,蝶飛鳥語,但仍是遇溪不洗塵,過廟不拜禪,一路向上攀登。腰酸腿疼,汗濕衣衫之際,問登頂而下的游客,上面風光如何,答曰:不過尋常。于是同行者皆打退堂鼓,入寺小憩。而我心有不甘,一人繼續攀登,終上山巔。極目四野,一片蒼茫,失望頓從心起。無聊之余,環顧四周,見嶙峋的山石邊有簇簇的白花盛開,于是隨手按下相機的快門。
荼蘼又名佛見笑,還有一雅稱白蔓君,我本俗人,哪里識得此君的真面目,真個是迎面相逢不相識了。
趕緊翻尋存儲在電腦里的圖片。十分慶幸,那幅在山頂拍的圖片仍在,純潔的花朵依然燦爛地綻放,耀我眼簾。果是荼蘼。
看著照片上纖塵不染的花朵,心中在想,生命中有許多機緣,因了我們的無知或者麻木,與我們擦肩而過;而極目四野一片蒼茫之時,或許那最神秘的綻放就在身邊。
興味所致,便搜羅一些描寫荼蘼的詩文來賞玩,也是別有情趣。
蘇東坡詩云:“酴釄不爭春,寂寞開最晚;不妝艷已絕,無風香自遠。”詩中的荼蘼有些梅花的風范,梅是“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而荼蘼是“寂寞開最晚”,一前一后兩君子,將一個美好的春天讓與百花,這樣一種胸襟,真是“無風香自遠”了。
“謝了荼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庭槐影碎被風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獨自倚妝樓。一川煙草浪,襯云福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女人多傷感,而女詞人就更多憑懷。在吳淑姬的眼里,是荼蘼花開滿眼愁,透過平仄的韻律,我仿佛聽見紗簾后的一聲輕嘆:春去也。
而后人稱之為“紅艷詩人”,常與李清照相提并論的朱淑真,雖婚姻不幸,情感蹉跎,卻在一闕《鷓鴣天》中寫道:“獨倚闌干晝日長,紛紛蜂蝶斗輕狂。一天飛絮東風惡,滿路桃花春水香。當此際,意偏長,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鐘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與海棠。”生活的不幸,顯然沒有磨滅她對美好未來的向往。
“歸來留取,御香襟袖,同飲荼蘼酒。”雖花同賞、酒同飲,一枝荼蘼,卻因了它的送別于迎往,更因了讀花人身世心境的不同,生出了千種風情,萬種感慨。真是一樣的荼蘼,別樣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