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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2018-07-24 03:14:42詹政偉
歲月 2018年7期

詹政偉

要不要給揭一煒打電話呢?我有些猶豫,但看到那張照片,我還是忍不住。是的,我被他夸張的形象給逗笑了,他居然讓一只碩大的紅色恐龍騎在了他的脖子上,這使他本來就頎長的身子顯得更加突兀,就跟長頸鹿站在羊群中一樣。

我清晰地記得拍這張集體照時的情景,揭一煒至少有那么一點霸道地從旁邊的一個小男孩懷中奪過了他的紅色恐龍,小男孩當然不依,他跳著腳,一次又一次想從揭一煒手里搶回屬于他自己的東西。揭一煒逗著他,將紅色恐龍一點一點地升高。小男孩徒勞地跳躍著,這時候,攝影師高喊一聲,一二三,茄子!

照片拍完了,紅色恐龍重新還回到了小男孩的手里,他委屈地捶打著揭一煒,好像在責怪他的蠻橫無理,嘴里還罵罵咧咧的。揭一煒躲避著小男孩的襲擊,討好地給了他一塊巧克力。我當時在邊上,看得哈哈大笑。

在我笑的時候,站在揭一煒邊上的一個年輕女人輕輕地嗔怪著他,瞧你,就喜歡捉弄人家,把人家小孩搞得都要哭了,你呀,就是喜歡惡作劇!

我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哦,原來是葉子臻臻。

葉子臻臻一說,揭一煒不好意思地搓著手,嘟噥著,和他開個玩笑嘛。

葉子臻臻那么小,羊羔子般,在龐大的揭一煒身邊,她一臉的羞怯,可憐巴巴的。初看到他們時,我就在想,他們一個那么高,一個那么矮,好像不那么勻稱喲。

電話通了,那邊似乎有些嘈雜,我問是揭一煒嗎?

那邊遲疑了一下,問我是誰。

我說我是山水知道的小溪丁丁。

那邊吁出了一口氣,你好,小溪丁丁。

我說了那張讓我念念不忘的照片。我說,可能你忘了,我給你送過來吧。

揭一煒有些奇怪,哪一張?

我不想馬上告訴他,我想留個關子。我給你送過來,你就知道了。

快遞吧。

我想來看看你,不行么?接著我告訴他,我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揭一煒停頓了,后來,他說,好吧。我在建國路國稅大廳。

我們郭總吩咐我處理那些照片。本來我不大樂意,但郭總說,如果你能將這些照片送出去,你可以拿提成。你也知道,這年頭,只要和錢打交道,總歸是一件叫人熱血沸騰的事。我也不能免俗。我和郭總提了要求,分成的比例要高一些,畢竟這活兒干起來,有相當大的難度。

好了,現在得說說我自己了,我叫方可盈,網名叫小溪丁丁,順江大學中文系二年級學生,今年20歲。我喜歡旅游,也喜歡賺錢,更喜歡別人叫我老板。當我發現我所學的東西和我初高中時學的東西大同小異時,我的世界觀就發生了徹底的改變,我的理想變成了——最好一個筋斗,就從大學畢業了!

我無法與學校脫鉤,因為我需要一張畢業證和一張學位證,我忍氣吞聲地繼續在學校里晃蕩,我的惟一一個安慰就是我可以利用節假日做兼職,還可以開我的微店和網店。雖然生意不怎么樣,但我還是樂此不疲,我把它們看作是我的人生歷練。

我特別熱衷給戶外俱樂部當領隊或者領隊的助理。我從大一上半學期就開始了,一是喜歡,二是掙錢,能夠讓這兩者完美結合,這是叫我賞心悅目和心甘情愿的。可以這么說,短短二年,我就在順江這個中型城市十多家戶外俱樂部里工作過。

眼下,我就在山水知道俱樂部當領隊助理。

助理真是一個要命的工作崗位,什么活兒都得干。我的師傅——一個資深領隊要結婚了,他一結婚,便要離開這個團隊了,他要去比江南更南的地方。他已經整理過他的辦公桌了,拿走了屬于他自己的東西,卻把一大堆垃圾丟在那兒,我扔掉了大部分,卻留下了無數張照片,我數一數,起碼得有上千張。

我饒有興致地翻看著,我看到了許多熟悉的人,也看到了許多奇葩的的表情——有趣或沒有趣,對于那些能引起我興趣的照片,我愛不釋手,我想,難道它們就這樣被一把火燒掉了么?這有多可惜。我靈機一動,于是向郭總提了建議,尋找那些照片上的主人。

郭總顯然被打動了,他表揚我說,小溪丁丁,你的主意不錯。

我說尋找需要時間。

郭總說,那你就把這當作一項工作。我知道他很頭痛那些照片,曾經氣憤地嚷,浪費了我多少錢財?那些家伙也真是的,印的時候,個個搶著要,等沖印好,就不來拿了,讓他們來拿,卻說不要了……

你們不會主動?我奇怪極了。

郭總摸著他的光頭說,忙不過來,事一多,就忘了,照片也就越積越多。你如果能處理好,你就是一個大功臣。

郭總可是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他的目的可不是處理垃圾,而是變廢為寶,錢在任何時候都是個硬道理。

當然,我樂于干,也是沖著硬道理去的,但還有一點點軟道理,那就是我是一個有強烈好奇心的人,對于我所不知道的東西,我都挺好奇的。

對于揭一煒選擇在國稅局納稅大廳和我見面,我覺得訝異,我并不是一個私營企業主,他也不是。但他愿意在這樣一個地方和我相見,自然有他的考慮,我得尊重他。

我和揭一煒見過幾次面呢?三次還是四次,我回想不起來了。他是一個虔誠的戶外運動愛好者,只要時間、地點合適,他總是會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永遠是一副在路上的打扮——沖鋒衣、防水褲、高幫登山鞋、登山杖、長護膝、貝雷帽……如果是那種路途遙遠或者時間有些長的地方,他還背著碩大的登山包,里面裝滿了野營需要的帳篷、防潮墊、微型蒸烤爐……特別叫人難忘的是:他特制的衣服上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各式袋子,一把锃亮的辟路柴刀總是掛在腰間,和聯合國維和部隊的戰士有得一比。不明底細的人還以為他是一個退伍軍人,事實不是,他只是一個廚師,供職于一家準四星的賓館。他絡腮胡子,鷹鉤鼻,臉一直繃得緊緊的,但笑起來,兩只大酒窩像盛了蜜。如果不是戶外裝束,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些神經兮兮的。

我比揭一煒來得早,辦稅大廳里空無一人,我坐下時,工作人員都用一種不解的目光看著我。我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的胳膊,我的穿著有些清涼,在他們的注視下,一向大大咧咧的我也不大自在起來。好在揭一煒很快就出現了,他高舉著手喊,嗨,小溪丁丁,等久了吧。

我都快認不出他了,沒有了那些帶有標記性的戶外裝束,揭一煒和普通人沒啥區別,混在人群中,我估計找不出他。他一身休閑裝,左手插褲袋里,右手握著手機,斜背著一只看不出什么品牌的皮包。那樣子,像是電影里經常出現的經紀人。

我抿嘴笑了,我也剛到一會兒。

我滿心以為他會坐到我的身邊來,他卻徑直地走到辦稅窗口,和一個工作人員說著什么,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了對方。他偏過身,又揮了一下手,好像在和我說,稍等。

我無聊地看著他們,看一只蜘蛛從大廳的東玻璃窗爬到了天花板上,然后在那里吐絲織網。有大約一刻鐘,他才踅身到我身邊,充滿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有點事,得先辦掉。

我不介意地搖了搖手,沒關系,沒關系。我邊說邊從我身邊帶著的環保袋里掏給他的照片。他卻按住了我的手,不忙,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吧。好久沒出去了,你得給我說說最近的情況。

我沒有料到揭一煒會邀請我去哪里坐坐,而這,是我事先設想過的,但揭一煒一說讓我在國稅大廳見面,我就沒了興致。看我遲疑,揭一煒笑著說,你不是說想要見見我?這樣就算見過面了?這里可不是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的確,大廳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人聲也就喧雜起來了。

好吧,去哪呢?我爽快地說。

他說邊上的那家藍山咖啡吧,那里的手工咖啡很不錯的。

趁咖啡還沒端上來前,我想給他那張照片的,但我突然發現,我犯了一個錯,我將裝在一個大信封里的他的照片,混雜在厚厚的一大疊信封里了。為了確保照片能順利地到達每個人的手中,事先,我做了一點功課,我將它們分門別類地作了歸納,信封上都寫上了他們的名字。于是我只能把環保袋里的東西全都傾倒在桌子上,手忙腳亂地挑揀著。我的臉漲得緋紅緋紅,我想我怎么可以這樣馬虎呢?

揭一煒安慰我,不急,不急,你慢慢來。

服務員把咖啡送過來了,卻因為桌子上擺滿了信封而無從擺放,揭一煒讓她把咖啡放在另一張空著的桌子上,我愈發心慌了,全身上下沁出了一層細汗,連鼻子上也是。揭一煒遞我一張餐巾紙,輕輕說,找不到就算了,無所謂的,不就是一張照片么?我說,有的,有的。

他耐心地看著我把那個屬于他的大信封找出來了,我指著那張塑封過的照片說,你看看,你看看,多有紀念意義的一張照片。我甚至繪聲繪色地描述起當時的情景。

是嗎?是嗎?我當時真的是這樣說的?揭一煒顯然也激動了。

我肯定地點頭說,當時,我離你有幾個身位,我目睹了全過程。看見的可不是我一個人哦,還有葉子臻臻,還有陳茅——就是那個小男孩,還有,陳茅的爸爸陳森林,媽媽趙越……我如數家珍一般。

我又從那疊信封中找到了葉子臻臻的那一封,葉子臻臻的,你就幫助帶一帶吧。我把它塞到了他的手里,兩張同樣大小的照片無法重合在一起,因為揭一煒的那張豎著,他好像很奇怪的樣子,濃重的眉毛也揚了起來,有點口吃地問:你說誰?哪個葉子臻臻?葉子臻臻是誰?

我大吃一驚,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一把搶過其中的一張照片,指著緊挨著他的那個小個子小鼻子小眼睛的女人說,這不是葉子臻臻么?那次戶外,你們倆一直在一起,談得很高興的——我的腦海中出現了那天揭一煒和葉子臻臻重疊在一起的身影。在鷺鳥山的茶樹林中,他們仿佛旁若無人地接吻。我的心被刺痛了。是的,我之所以在那么一支龐大的隊伍中關注他們倆,實在是有點嫉妒的。我的前男友也是一個有著揭一煒相同身高和配置的家伙,他和我分手,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嫌我太矮了,怕影響下一代。揭一煒和葉子臻臻秀恩愛,讓我怒火中燒,卻又暗生羨慕。我情不由己地把揭一煒看作了我的前男友。

我有點惡作劇地說,那個女人,你不認識?那你們怎么擁抱在一起?我都不好意思說親熱這兩個字。

揭一煒摸著自己的頭,逆時針一遍,順時針又一遍,我不認識啊,真的,小溪丁丁,這個女人,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我在心里鄙視他,你裝吧,看你裝到什么時候?

服務員走過來,眼里露著焦灼,小心翼翼地提醒,你們的咖啡要涼了,請用。

揭一煒如釋重負,他將照片丟在了桌子上,而把那一大疊信封全都掃進了我的環保袋,好了,好了,我們不管它們了,我們喝咖啡,我本來就是請你喝咖啡的,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他將咖啡從旁邊的桌子移過來,端一杯給我,小溪丁丁,最近,你們又去了哪里?

我本來不想順著他的話題,我想知道他為什么不愿意承認葉子臻臻,我想提供更多的細節,證明他們不但認識,而且關系密切。但看揭一煒茫然的樣子,我心軟了,我和他說了最近跑的幾個地方,澉浦、蒼口、外婆坑、上將嶺、鼎至……

揭一煒悵然地嘆一聲,最近百事纏身,都沒空去走一走。

我問他什么事這么煩心?

揭一煒噗哧笑了,小溪丁丁,你管得真寬,這些事,就不一一向你匯報了。我的臉又一次紅了。我也知道我的弱點,我就是喜歡窮追猛打,事事愛弄個水落石出,我的前男友老是讓我改掉見了風就是雨的脾氣,可這哪能是說改就改的事,而且,我一直把它看作是我的風格和個性。沒了這些個性,我還是小溪丁丁?哼,不理我就不理我,死了張屠戶,我就吃渾毛豬了?我給自己解圍說。

揭一煒有些納悶地問,你知道這個葉子臻臻是哪里的?

我試圖從他的臉部讀出他明知故問的蛛絲馬跡,但沒有,他似乎一直在回憶,想把她從腦隙中尋找出來。

我很想把葉子臻臻的電話和原名都告訴他的,但我不想這樣做,既然他說他不認識,那就沒有必要認識了。我在尋找我的客戶,他在找什么呢?我堅決地搖了搖頭,我也不是很清楚。其實,我們坐到一起來,也沒有什么好談的,他自己不大愛說話,老是讓我說,而我也不想說,我喜歡聽別人的故事。

咖啡喝完,我向他告辭,他顯得依依不舍,挽留我,還早呢,再坐會兒。

我說不啦,我還得趕到別的客戶那里。臨走,我問他要8元的照片錢。

揭一煒樂了,他給了我一張十元票,我找了他2個硬幣。我說我們親兄弟明算賬。

揭一煒拍了一下我的肩說,這樣,你的利潤又少了,要不,我再給你十元,那個葉子臻臻的也算我的。他拍第二下的時候,我閃開了,我說,葉子臻臻你都不認識,那就算了。

揭一煒的手僵在半空中,忘記了該怎么擺放,但臉上還是微笑著,有空,再約。

我說過我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既然揭一煒矢口否認認識葉子臻臻,那么,我可以從葉子臻臻那里得知事情的真相。

和葉子臻臻通過電話,她在電話里嘎嗄嗄地笑起來,呵呵,是山水知道的?真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在參加夢之影的戶外,你還要給我送照片來?好好好,謝謝你。到我公司來吧,你到了,給我個電話,我下樓來。

葉子臻臻和參加戶外時沒什么大變樣,只是穿著打扮完全不一樣了,穿了淺灰碎點裙子和高跟鞋的她,個子似乎一下子拔高了不少,看到我,她親切地擁抱了我一下,掐著我的細腰,咋咋乎乎地扯出一連串聲音,妹妹哎,告訴我,你是怎么弄的,沒一點點贅肉,眼熱死了!

我被她箍得動彈不得,她的肉質氣息和香水味塞滿了我的鼻腔,鼻子癢癢的,老是想打噴嚏,我竭力忍住。

鬧了好久,她才開口問,什么照片啊,要驚動你親自送上門?

我承認我把客戶想得太美好了,在這么一個快節奏的年代里,誰會在意一張照片呢?而且是一張有著一二百號人的集體照,在別人看來是矯情,是商業行為。我堆出一臉假笑,姐呀,看你沒來拿照片,知道你忙,我就送貨上門。

我拿出了一個大信封,這回我學乖了,沒像上次那樣全都倒出來,我想撕開哪一個信封都是可以的,因為照片都是一樣的,葉子臻臻將照片抓在手中,滿臉的光澤在游動,她興奮地指著一個個螞蟻樣的人說,這是紅唇飛舞,這是綠豆芽,這是夢中水鄉,這是高僧,這是蝙蝠俠……每發現一個人,她都要和我解釋,這個人是干什么的,原名叫什么?我和她就站在傳達室的門口,認真地看著。

他們的照片都拿走了嗎?她的熱氣噴到了我的臉上。

我拿出一張表格,比對著上面有沒有簽名的,我告訴她,她報出的人中,有二個拿走了,有五、六個沒拿走。

我幫他們收了。這些家伙,和我一樣懶惰。葉子臻臻涂著藍色指甲油的手指翹得老高。

這是一個意外收獲,我為她的熱心高興,把六七張照片全給了她。我還報賬給她,我得收64元錢。葉子臻臻斂了笑容,叫起來,喲,這么貴,我拿這么多,你得打個折扣。我解釋道,這本來就是一個會員價,再打折扣,我就得賠本了。葉子臻臻又一次擁抱了我,我的好妹妹,給姐姐點面子,再優惠一些,一點點也好。

我嘆了一口氣,我說,那就收60吧,我自己的利潤不要了。

葉子臻臻吧地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乖囝,我會記得你的好。她快速地走進了傳達室,好像在跟人借錢。

我覺得難為情,我還是第一次讓一個女人親我,我拼命地用手臂擦著被她親過的地方,葉子臻臻出來了,她把一張一百元傳給我,讓我找她四十元。看到我的動作,她嘎嘎嘎地笑得前俯后仰,難為情了?呵呵,你男朋友不親你?

我嘟著嘴輕輕說,我沒男朋友。

葉子臻臻張大了嘴,一副大驚小怪的崢嶸狀,她刮著我的鼻子嚷,不可能,這么漂亮的人兒,怎么會沒男朋友。要不,姐姐給你介紹一個?

我有點受不了她的熱情,我想躲開她的熱情,于是我指著照片上的揭一煒問,姐姐,這個人叫什么,我想不起來了。

葉子臻臻猶豫了一下,用手擦了擦照片,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后來,她不那么肯定地說,他應該叫秦時明月。我在腦中比對了下,覺得揭一煒不該是這么個網名,他的網名是——嗨。

我嘟噥著說,不是秦時明月啊。

葉子臻臻抓緊了照片,怎么不是秦時明月,他就是秦時明月,他親口告訴我的,我們一同碰到過好幾次,玩得都挺嗨的。這家伙是個鉆石王老王,可惜沒錢,沒錢還裝闊,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個活寶。哎,你見過他么,他喜歡泡妞……葉子臻臻唾沫四濺。我暗暗驚訝,她剛才還不敢確定,我一說不是,她就變得熟悉起來。

我在心里明白,那真的不是秦時明月,秦時明月是另外一個男人,黑,胖。喜歡攝影,老是炫技。還愛捉弄女驢友,把毛毛蟲丟進她們的衣領里,是個叫人討厭的家伙。但我不想直截了當地和葉子臻臻說,因為沒多大意思,她固執已見,我有什么辦法?

你們倆好像挺合得來的,我的耳邊似乎響著他們旁若無人的親嘴聲。我突然惡作劇地說。

葉子臻臻猝不及防,愣在了那里,后來她惱怒地反駁,哪有的事,我和他根本談不上熟悉,怎么會合得來?他愛顯擺倒是真的,可他樂于助人,他幫我,我不好意思拒絕。

我偷偷笑了,像報了一箭之仇般爽快。哼,誰叫你這么捫門!

看模樣,葉子臻臻應該是熟悉揭一煒的,但她又否定認識他,而且張冠李戴,這是怎么回事呢?我發現自己的小腦袋有些轉不過彎來。

葉子臻臻還在喋喋不休,妹妹,你別埋汰我了,像這樣的人,我不可能合得來的,和我合得來的是這個——是的,她這時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手指飛快地劃撥著、翻弄著,她拉我在花壇邊上坐下,給我看一個男人的照片,挺撥、劍眉,目光深邃地望向遠方,這好像是在哪個風景點拍攝的,盛開的鮮花在他的前后左右簇擁著。一個在花叢中的男人,我的腦子里跳出來這么些字句,我忍不住想笑出來。這是我的菜,他是一個證券公司副總,和我一樣,也喜歡戶外,他還爬上過四川四姑娘山。他還說,要向王石學習,去爬喜瑪拉雅山……

他叫什么?我脫口而出。

剛才還眉飛舞的葉子臻臻打了一個頓,接著說,哦,他叫小李飛刀。

我在心里搜索了一遍,我沒有接觸過這個人。

妹妹,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厲害,他是轉業軍人,本來對經濟一竅不通,他自學啊,他的鉆研精神是你無法想象的,以后,你有機會看到他,可以向他討教,他是百科全書缺個角,很少有他不知道的……葉子臻臻不停地說,不停地讓我瀏覽她的相冊,看她的白馬王子,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得承認,我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女孩子,我聽不得別人無底線地夸獎自己喜歡的男人,哪怕是粉絲也不行,我聽不下去了,我不太禮貌地站起來說,姐姐,我還有事哦,下回再聽你說,好不好?

葉子臻臻意猶未盡地咂巴了一下嘴,她騰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來回搖晃,妹妹啊,陪姐姐說說話么,姐冷清死了。

我不想再聽她的愛情嘮叨了,那會讓我業已結疤的傷口被重新扒開,我堅決地向她告別。

妹妹,求你啦,再聽一會兒。

我搖頭,你這么安逸,我還得去掙工分。我像只兔子一樣逃掉了。

我聯系上了陳茅的爸爸陳森林,我一說山水知道,他就有些不耐煩地說,你找我干什么?你找趙越。

我嚇了一跳,什么情況?陳森林兇巴巴的樣子叫我很不爽。

我于是打趙越的電話。

我印象里的趙越是一個有著文藝氣質的中學老師,教英語,梳著童花頭,兩只眼睛特別大,眼黑多,特別是碰到驚險的事,她的眼睛像射燈一樣發亮。以前她是個積極分子,我們山水知道有什么活動,她總是帶著她的老公和兒子參加。他們一家子一同出現在去往某地的大巴上,歡聲笑語伴隨著他們,他們也總是成為亮點和焦點。

老公陳森林沉默,卻幽默,偶爾的笑話會讓一車人樂不可支,他瘦小,卻有勁,一家子的大登山包總是像山一樣堆在他的后背。最逗的是陳茅,小胖墩,參加徒步的理由只有一個,減肥。起先是被逼著來,到了后來,不讓他出來,他都要發脾氣。有一次上連柱山,還沒登山,他的一顆牙掉了,如何處理這顆從牙床上跑下來的牙成了一件傷腦筋的事,他念念有詞,陳茅啊陳茅,你今天夠矛盾的,要是再掉一顆牙,那就不矛盾了,一顆留這里,一顆帶回去。后來,領隊替他出了個主意,用石頭將掉下來的牙齒一砸為二,一半從山頂拋下了深谷,一半在山泉里洗干凈帶回家,留作了紀念。

我笑聲脆脆地說,有張照片,要給你送來。

趙越警惕的樣子,什么照片?誰的?

我說,你們一家子的,噢,你兒子特別有趣,跟別人在嘔氣哎!

對方一陣沉默,接著是沉重的喘氣聲,再接著,是一聲悶悶的嘆息聲,送過來吧,我在隔江大廈17樓。到了,你打我電話。

出現在我面前的趙越,人瘦了不少,原先是個圓臉,現在成了刀臉,真的,那臉頰上的肉好像被刀削去一樣,一頭茂密的黑發變得稀稀拉拉,頭頂一片白發,我生生地吃了一驚,我張口結舌地站在那兒,一瞬間,我發現自己都不會說話了。

趙越,是的,網名叫紅芭蕉的,似乎被我的樣子也嚇倒了,她訕訕然說,你不認識我了吧,現在的我是不是特別像鬼?

我想說是的,但溜出嘴的卻是,哪里啊,大姐,你有點憔悴。

趙越用拳頭掩住了自己的嘴,她低低說,哪里是憔悴,簡直是從墳堆里跑出來的鬼。你一定奇怪吧,我為什么這樣?告訴你,我離婚了。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我在和他們一家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你以后找對象一定要找像陳森林那樣的,沉默,幽默,溫情,細心,甘于奉獻,天塌下來,他給頂著;做妻子一定要像趙越那樣,賢惠、潑辣、果斷、無私。愿自己的婚姻生活像他們那樣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和和美美,愿自己以后有個像陳茅那樣的孩子,聰明、活潑、機智、勇敢。善解人意……我一直是把他們當作楷模一樣崇拜著,羨慕著,向往著。

趙姐,怎么回事?我覺得自己的全身都在抖。

趙越突然就哭出了聲,其實,我注意到在我一出現在她面前,她就滿含淚水,只是噙在眼眶,竭力不讓它們掉下來,我感覺到壓抑,我把她拖離了電梯口,上上下下的人,一撥撥地上來,又一撥撥地出去,實在讓人心慌意亂。我一直把她拉到了洗手間門口,那里的人稍微少一些。

小妹,你不知道,我有多苦啊。她伏在我的肩上嚶嚶地哭。

我承認我慌神了,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景,我不知道這時候該怎么樣,是把她的頭移開呢還是該安慰她,我只能徒勞地輕輕拍著她的后背。

我也知道她早就忘了我的名字,雖然在戶外活動時,我們有過交集,有過愉快的談話,我們甚至還互留了電話,互加了微信,但她被巨大的痛苦包圍著,無暇顧及我姓什么叫什么。

我喃喃說,你說吧說吧,說出來或許會好一些。

嗯,小妹,謝謝你。你不知道吧,陳茅——我的兒子——大家眼中的寶貝,他沒了,車禍,該死的水泥攪拌車——他躲不了啊——他騎著自行車,好端端的——車側翻了啊,他也在等紅綠燈,在另外一個車道——被水泥掩沒了——我和他爸趕到時,他的鼻孔里全是水泥——我的天啊——

趙越的身子瑟瑟發抖,她緊緊地抱住我,她在我的懷里放聲大哭。她不停地打顫,也不停地干嘔著。

我的鼻子酸酸的,我也想哭,怎么會是這個樣子?我想象不出沒了陳茅的陳森林和趙越會是怎樣一副樣子?同樣的,我也想象不出沒了陳茅的家會是怎樣的一副樣子?后來,我真的哭了,我們兩個人,就這樣互相抱著,大放悲聲。我們的哭聲多像水泥啊,撒到哪兒,哪兒就塵土飛揚。如果有別人想問我們,他們的唾沫一經出現,它就凝固了……我們哭不出來了,成了名符其實的啞巴。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提議趙越到樓下的肯德基里坐一坐,至少她得喝點水或者進點食,再這樣下去,她會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的。

在肯德基里,我終于把來見她的目的達成了,我拿出了那張照片,趙越一把抓在了胸口,嘶啞地叫著,完全發不出聲音,我根據口形,知道她在呼喊陳茅。

她斷斷續續地和我說著陳茅和陳森林,森林成了一個鬼,陳茅走了,他什么都不要了,連我也不要了,我是他的命根子啊,他怎么能不要呢?我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樣,我會變成一只風干的杮子,掛在樹枝上……

趙姐,你不要這樣。我尖聲叫道。

不這樣,又能怎樣?我現在就等著上帝有朝一日把我收去。趙越慘然一笑。

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慢慢地好起來的。我輕輕勸著她。

我還有未來么?她把頭埋進了自己的臂彎里,雙肩聳動得像一艘小舢舨。

我無言以答,但我肯定地說,會有的,會有的。

趙越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問我,小妹,你今天帶了多少照片,我全要,我想給每個我認識的人一張,讓他們都記住我家陳茅,我家陳茅是多聽話的一個孩子,我敢說,他以后會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優秀人才……

我使勁地點著頭,是的,陳茅是個好孩子。

我把環保袋里的照片全都給了趙越。

趙越將他們從一個又一個大信封里取出來,將它們一張一張排列在桌子上,慢慢地,它就像一列長長的火車了,她在擺它們的時候,好多人都驚訝地看著她,她邊擺邊說,嘿嘿,我們家陳茅要坐著火車去遠方了……

我“哇”地一聲,又一次哭出來,我躲進了洗手間,一點都不想出去,我現在特別怕見趙越,再見她,我會崩潰的。我突然發現,我傻得可以,干嘛要送照片給趙越呢?

我中止了派送照片的行動,同時也中止了我的一份好奇,我想我都在干些什么啊,真的以為我的熱情會給我帶來人脈和錢財。經由了這幾天的波折,我慢慢明白,任何生意,只要和感情沾了邊,那就絕對不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么簡單明了。

我不想把我碰壁的事告訴郭總,那會很丟面子,我不想他因此看不起我,我也終于明白任何的收益都是有相應的條件的,我自告奮勇換來的居然是這么一個結局,這讓我沮喪。

我太看重我和戶外參與者在一起的美好情景了,那樣的經歷,我終身難忘。我進而以為我適合干這個,我甚至萌發了以后從事這個行當的想法,我還想當然地認為,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我們會情同手足,親如一家。但漸漸地,我發現,那些像我一樣愛好戶外,愛好登山和徒步的人,也僅僅是一個“愛好“而已,他們對待俱樂部和領隊,就像對待一輛公交車和一個司機而已,有誰會對公交車和公交車司機津津樂道呢?又會有誰把它們當家和朋友呢?車到了,人下車,他們爭先恐后地奔向目的地,徒留司機在車上。

至于合照——哦,集體照,那只是某個瞬間會讓大家血脈賁張的事情,隨著曲終人散,它就變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我注意到辦公桌上的那些集體照,他們和會議合照,畢業合照、培訓合照沒什么大的區別,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經,都努力地展示自己最為齊嶄的形象,笑是經過修整的,身體是有意識聳直的,頭顱是故意端正的……我突然對自己所干的事充滿了厭惡,我很想一把火燒了它們,就讓它們在火堆中跳舞吧。

但不知為什么,臨了,我卻下不了手,我總是想起趙越把那些照片排列成一列火車的情形,我最終把它們全都翻拍了一遍,我不想就這么失去它們,畢竟,這里留下了許多的人和事,許多的向往和憧憬。

是的,我不想再這么一個一個去尋找了,尋找總會與感情這種東西相交集,過去了的就過去了,不要再問為什么,一切都是有理由的。我也真的不想賺那些錢了,那注定不是一筆好賺的錢。

我把翻拍的照片,全都掛到了網上,發在了QQ群的共享里,誰需要,誰就去下載吧。

干這些,很費工夫,尤其是積攢了那么長時間的照片。

我在學校宿舍里接連干了好幾天,有一天,等我上傳完,已是后半夜了,室友們都睡沉了,有的嘰哩咕嚕在講夢話,有的打著甜蜜的鼾……我悄悄地拉開門,走到了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我在那里來來回回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些東西,想得頭昏腦脹還是一無所獲。后來,我就跑到了空曠的露臺上,雖說是初秋,但涼意已四起,我打了個寒戰,但鼻子卻意外地清爽了,我忍不住做了幾個擴胸運動,那些涼爽于是就跑到我的胸腔里去了,我看見有一些夜鳥無聲地從眼前劃開,然后消逝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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