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劍之湖

云南◎李智紅[彝族]

星座/王瓊輝 圖

剛性的，是劍。柔性的，是湖。

在滇西北一方絲綢般順溜的天空下，在金華山麓一片田園城廓的圍護中，一泓碧水，就這么輕輕松松地把剛與柔、火與水、堅硬與綿軟、豪氣與恬靜，用一個看似隨手拈來，實則匠心獨具的名字，詩意地粘合在了一起，既經緯分明，又渾然一體。

天地悠悠，歲月流轉。

桑田滄海，物換星移。

劍，一直活著，活在一個無比精彩的歷史傳說里，活在我們世代傳襲的冥想中。他掃蕩烽煙，他精芒四射，他嘯傲西風，他氣貫長虹。于須臾之間，了斷江湖恩怨。自豪邁之處，揮灑快意人生。

湖，也一直活著，活在劍川這一方安詳的大地上，活在我們遼遠的視野中。她碧波蕩漾，她澤潤蒼生，她鐘靈毓秀，她厚德載物。于晴朗之日，任憑云蒸霞蔚。自梅雨時節，盡隨霧籠煙遮。

劍湖，我夢寐中時而煙波浩渺，時而漁歌悠揚，時而風情萬種，時而超凡脫俗的藏劍之湖，此時此際，就如和田玉般，無比通透地呈現在了我的眼前。

然而，冥想中那一柄英氣襲人的英雄之劍、王者之劍、問道之劍、藏鋒芒于繞指柔之劍，卻早已蹤跡全無。

但我知道，就在祥和的雨露悄然溫潤這片熱土的前一夜，就在和煦的陽光徹底普照劍陽大地的那一刻，它從容而又決絕地收斂起了逼人的利刃，滌蕩盡了滿身的血氣，凍結了曠世的剛烈，幻化成一條吉祥的白龍，隱匿在了深深的劍湖之底。

我還知道，它化龍入湖的那道白光，至今依然縈繞于雄峻的金華山巔，每天都在隨著一朵吉祥的彩云，形影相伴，變化萬千。

我真的很需要，很需要一泓圣水的菩提。

于是，我來了，來完成我生命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儀式，我來虔誠地朝覲您，我夢寐中吉祥如意的藏劍之湖。

循著一朵白云的軌跡，我來了。

沿著一縷和風的牽引，我來了。

向著祥光普照的方向，我來了。

我來了，我來兌現一個神圣的、宿命的承諾。

我來了，我來完成一次偉大的、靈魂的淬火。

我的身與心，將在你千年不涸的凈水中，脫胎換骨。

我的靈與肉，將在你亙古不變的波光里，徹底施洗。

你將成為我天長地久的生命之湖，從此之后，你將歲月般久遠地在我的脈搏中浩蕩，在我的夢境中蟄伏，在我的骨血里奔涌，在我的魂魄中閃耀。

我將懷抱你靈性的昭示，懷抱你與生俱來的煙霞與清遠，走向人生的終極。

掬你一捧甘霖入口，我饑渴的心靈，便有了凈玉般的溫潤。

當你世襲千年的秀美，如一簾幽夢，被滿湖潔白的菱花綻放，又被浩渺十里的煙波，渲染成一幅水墨丹青的畫卷，我仿佛聽到我的胸腔，也隨之噴濺出一串串禪意的詩行。

劍湖，你的純美靜如處子。

當一只瘦小的木船，滿載著春天的訊息，以莊子般的從容與恬淡，緩慢地融入一朵燦爛的朝霞，那些守候在岸邊的花朵，便會趕趟兒地盛開。

遠山的云朵，開始聚散從容。

近水的霧嵐，開始張弛有度。

夾岸的桃花，一定會在一個軟雨初收的早晨，以一個白族少女的顏值，白里透紅地打開，嬌而不妖，媚而不艷。

臨水的楊柳，一定會在一朵冰凌花的消融之后，以一首抒情詩的意境，輕柔而有序地舒展，把一樹酣睡的沉寂，搖曳成風姿綽約、翠嫩綠嬌的嫵媚。

睡眼惺忪的水草，幼嬰般可人。悄然穿透一片湖水的襁褓，以一簇簇翡翠色的觸須，撩撥著漸漸暖和的地氣，把一顆顆激動的淚水，晶瑩成一串串醒目的露珠。

油菜花的到來，讓大地突然間變得富可敵國，那金子般的燦爛，錦緞一樣鋪排開去，把個湖岸邊那些簡樸的村莊，裝點成人間天堂。

倒影于湖面的云朵，把從石寶山挾裹而來的吉祥，漂洗得禪意深邃，演繹得玄之又玄。

帶著劍湖的溫潤，帶著蟄伏了整整一個冬季的玄想，所有冬眠的萬物都在復蘇，所有的生命都在萌動，成長被大批量地復制，茁壯被竭盡全力地詮釋，蓬勃被豪邁地鋪展。

春的旋律，被暖暖的小南風，被柔柔的太陽雨，四處傳布，最終被一只布谷鳥的歌唱，推向此起彼伏的高潮。

曾經在我的詩意里生生不息的蝴蝶、蜜蜂、蜻蜓、蟋蟀、金龜子、七星瓢蟲，以及卑微的螞蟻、快樂的蝌蚪，也先我一步來到了劍湖。雖然她們是那樣的渺小，但她們的幸福，就是生命的幸福。她們的愉悅，就是整個春天的愉悅。

很多時候，我們都能夠從她們最細微的蠕動里，感知到大自然的遼闊與仁慈。我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心閃開，把魂安放，把蒙塵的智慧，像劍湖邊的那叢破土而出的蘆葦，昂揚向上地出示給大地，出示給陽光。

佇立于生命的激情如此豐饒的湖畔，即使是個一無所有的乞丐，他的目光，一樣能夠探察到遠山之外的綠肥紅瘦，觸摸到比藍色的寶石更為寬厚的十里湖光。

因為劍湖，承載著它們世代沿襲的、生命的密碼；

因為劍湖，銘記著它們一脈相傳的、種屬的譜牒。

當夏季的風，無意間搖動某一樹蒼翠的楊柳，便會有一群快樂的鷗鷺，扶搖直上，在碧藍的天空，揮灑開點點的雪白。

那雪白，是空靈的雪白；那雪白，是舞蹈的雪白；那雪白，是被天使反復傳頌的雪白。當它也像夏季的那縷輕風一樣，無意間觸碰到一個詩人的靈感，必定有一串星漢般明亮的詞匯，綻放成滿湖的菱花。

當白露即將為霜，當蒹葭逐漸蒼蒼，注定會有一群美輪美奐的紫水雞，在此岸和彼岸之間，旁若無人地嬉戲，作為滇西高原的精靈，作為水鳥當中的佳麗，她們的出現，使孤懸于劍陽大地的這一泓好水，既風光無限，又獨具魅力。

如果我能幻化成一只劍湖的水鳥，我就一定能夠聽懂春的呢喃、夏的纏綿、秋的清寂、冬的凜冽。我就一定能夠聽懂神的歌唱、水的呼吸。我就一定能夠在那些風雨晦暝的暗夜，傾聽到隱匿于湖底千年的劍嘯與龍吟。

停頓在這唯美的湖光里，停頓在這渾厚的安詳里，停頓在這遠離喧囂的靜謐里，停頓在滇西北這一方瀲滟的詩情畫意里。

歷史在這里擱淺，時光在這里擱淺，星漢般燦爛的傳說，在這里擱淺。

斑駁的歲月，被湖心那千年噴涌的泉眼，反復滌洗，除去了塵埃，除去了浮躁，除去了歷史的泥垢、世相的污濁，余下的筋骨，最終成就了劍川的凝重、劍川的文明，成就了劍川作為文獻名邦的精粹與榮光。

劍湖，因偏遠而寧靜，因寧靜而超然。

面對這一泓沉淀千年的好水，躁動的靈魂將得以安放，怯懦的生命將卸去護甲。坐看云起，道法自然，以至于那些久遠地逗留在湖岸邊的村落，也一樣別開生面，出于塵俗，又超脫于塵俗。至樸至簡，世代安然。

劍湖，你應該是上蒼出讓給人間的至美，被塵世愉悅地收留。

劍湖，你是大美的滇西一個可以用圣潔來修飾的夢境，一旦沉浸于其中，便會被眾神包圍。

劍湖，當我身在紅塵，唯有懷抱你曠世絕代的散淡與從容，我才會顯得出類拔萃，與眾不同。

劍湖，藏劍之湖，你會是誰的天堂，你會是誰的桃源，我心如明鏡……

劍湖，我和你挨得越近，距離喧囂的塵世就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