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誰名，這是個難倒人的大事情

李憶鋒

寫書不難

開春時，區婦聯要出一本書，寫全區好人好事好家風、助人為樂好鄰里等感人的正能量故事，書名起好了，叫《愛的奉獻》。

出書是一件大事，婦聯霍主任親自牽頭，辦公室小肖負責具體事務。小肖全力投入到出書工作中。聯系采訪對象、安排作者寫稿、編輯排版、樣稿校對，再配上精美生動的圖片。別看小肖身單力薄，干起工作來卻有聲有色。半個月后，15萬字圖文并茂的書稿順利完成，就等領導簽字，拿到印刷廠就開印。這本有紀念意義的書冊很快就能發送給區內各單位、街道以及當事人手中，為全區精神文明建設做出婦聯工作者的貢獻。

可快一年了，要是按年頭計算都兩年了，書稿完成時是雞年，現在狗年都過去一大半了。這本眾人翹首期盼的書卻遲遲不能付印。

寫書倒不難。婦聯通過作協的關系找了幾名作者一起寫稿，其中還有專業作家。他們有愛心，有水平，認認真真采訪，保質保量寫稿。寫作過程還挺感人的：作者一致反映，采訪過程有些“難”，就是當事人都非常謙遜，都說自己做好事是應當應分的，不用宣傳。這真是幸福的煩惱。寫作者被這樣高尚的人格所感召，也加入到公益奉獻做好事的隊伍里，延續一段真善美的佳話。

印書經費也到位了。出書工作得到上級領導重視，經費早早劃撥到婦聯賬戶，婦聯也轉給了印刷廠，就等一聲令下，進廠印刷。要說印刷也不難。印刷廠的經理，也是這本書中宣傳的一位愛心人士。他主動提出降低這本書的印刷費，并許諾，只要書稿進印刷廠，就排印刷車間第一批活兒里。區里關于出書的相關活動也都舉辦了，聯誼會、公益演出等，市里的電視臺也都報道完了。

但大半年過去了，書還是沒出來。婦聯這邊遲遲不給印刷廠送稿，什么情況？小肖請示霍主任：有作者催問書稿還做不做，他們不是想要稿費，是想看到自己的勞動成果。那些被采訪的對象也還等著看印在書上的自己的名字。

霍主任長長嘆氣：書稿難產，難在這本書的前言上了。

前言有什么難的呀？前言已經寫好了，有名的作家寫的，文采飛揚，情深意切，可謂珠聯璧合。只要領導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就行。還糾結啥？

不是前言水平的問題，而是署名的問題。就是這本書的前言應該由誰署名。

小肖快言快語：前言您來署名。主任看了一眼小肖：我署名，行嗎？

有啥不行。婦聯出書，前言就是婦聯主任寫唄。

主任搖頭：我雖說叫主任，但只是副處，級別不夠高，不行。

那誰夠級別？

主任說：咱們請區領導署名，找主管婦聯工作的副區長。你這就去副區長辦公室。

小肖得令去政府大樓找副區長。副區長十分熱情地接待了小肖。

認真看完前言，副區長感嘆：這個前言寫得真好，不愧是作家寫的，煽情，但不濫情。只是……這個……我署名好嗎？我的分量不夠，還是請書記署名吧？

請書記署名，這個我……小肖為難。

我幫你聯系書記。副區長說。

于是小肖到了書記辦公室。

書記也很熱情：婦聯出書的事我聽匯報了，很好，有意義。我支持。

小肖心里樂開花。

但是我個人喜歡踏實做事，不愿意拋頭露面。在前言上署名，明白人都知道，稿子并不是我本人寫的，這很難堪。我要是署名，一定自己寫。不瞞你說，我也是文學愛好者。年輕時在報刊上發過文章呢。要不是從政了，我能當個好作家。這樣一來，我覺得還是讓主管婦聯工作的副區長署名，合情合理呀。

得，書記又把球踢回來。

小肖垂頭喪氣回婦聯，向主任匯報。主任想了想說，我再給副區長打電話，讓他必須署名。他是主管領導，他不上誰上。

這次副區長不再推托，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大名。小肖總算松口氣。

回到婦聯辦公室，小肖打開電腦，在書稿前言的題目下，打上副區長的簽名，然后按下發送鍵，《愛的奉獻》書稿的電子版通過QQ發到了印刷廠。

印刷廠那邊立刻回話：馬上安排印刷。

就在這時，小肖的手機響了，霍主任打來的，她要求小肖立刻通知印刷廠，停止印刷。小肖急忙給印刷廠打電話，告知對方停下來。好危險，再晚個10分鐘，車間那邊就按動電鈕開印了。

為什么停工。小肖問主任。主任說：前言出問題了。

我校對了好幾遍，沒發現問題啊。小肖說。

不是文章內容，是署名。

副區長署名，他本人同意了呀。

副區長出事了。主任嘆氣。

怎么了？小肖驚訝。

讓紀委的人給叫走了。

啊？什么事呀？他挺好個人呀。

霍主任不耐煩地擺手，也可能沒事，紀委或許只是了解一些情況。但結果不明，這樣的同志不能在前言上署名，不然咱們的書就出現政治性錯誤了。等等再說吧。

好吧，再等等。

原計劃《愛的奉獻》一書要趕在年前出刊，送給各單位和當事人，是一份貼心的新年禮物。現在看來不趕趟了。趕在另一個紀念日比如“三八”節什么的出刊也行啊。

一個月過去了，副區長遲遲不回單位，眾人紛紛打聽小道兒消息，但誰也沒個準信兒，這鬧心。這天主任對小肖說，咱們不等了。我已經向書記報告，請他署名，你這就去找書記。

小肖找到書記。書記說，既然如此，就署我的名字好了。

小肖把書記的答復轉告給主任，主任說很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樣這本書的分量更重了。主任是南方人，個別字發音不清，小肖把“分量”聽成了“飯量”。

小肖在走廊里打電話通知印刷廠，把前言的署名改成書記的名字，就可以印刷了。印刷廠的工人嘀咕：瞧你們單位，出本書像生孩子，生孩子也比這快當。你們這是難產。

小肖心說：管是難產順產，生了就行。

副區長不見了

小肖剛走到機關大門口，就見一輛車急速駛進大院。車在小肖身邊停下，車窗搖下來，車里的人沖小肖擺手：我回來了。

小肖一驚，這不是副區長嗎。

副區長下車拉住小肖，問書稿事。小肖如實回答：改書記署名了。

副區長擺著手說：誰署名都行，我不在乎。祝你們的小冊子盡快印刷發行。

副區長把那本書定義為小冊子，小肖感覺不舒服。

出出進進的，機關院子里總能碰上熟人。副區長看見誰都說這句話：我沒事，真的沒事。就像祥林嫂說狼來了的樣子。小肖心里又有些酸楚。

背著眾人，小肖急忙給主任打電話：副區長回來了，前言署名怎么辦？還改不改？

主任沉默片刻，決絕地說：我做主，不改了，就書記署名了。

書稿如期付印，副區長口中的小冊子面世了，《愛的奉獻》新鮮出廠。貨車把2000冊書送到婦聯辦公室，然后由婦聯發放給各委辦局街道等。出書過程雖然很坎坷，但結局還是好的。

小肖往檔案袋里裝書，檔案袋上已經寫好各單位名稱、領導名字、職務等。這是按照組織部門提供的最新任職名單寫的，這樣不能出錯。現在人事變動十分頻繁，稍不留心就犯錯誤。以前出過這種尷尬事，小肖郵寄材料時把一位領導的職務寫錯了，按照原職務寫成“副局長”，可就在前一天，該同志被提升為正局長。職務稱呼不準確，人家可不高興了。小肖也因此被批評。機關工作無小事，身累心更累。

書裝好了，檔案袋也分部門捆好了，安排送書的車也到了婦聯，小肖馬上出門跟車送書去。這時電話響了，是霍主任：小肖，《愛的奉獻》在哪兒呢？

小肖以為主任催促發書工作，得意地答：已經裝車了，我馬上就去發送。

別發別發千萬別發。已經發出的全都收回來統統收回來。主任的聲音十分焦急。

怎么啦？書稿有問題嗎？我看了，沒問題，連標點符號都很標準。

前言出事了。霍主任唉聲嘆氣。

前言怎么了？小肖納悶。

署名有問題。

署名又怎么啦？這上面是書記的大名啊——難道書記他——他怎么啦？

你問那么多干嗎，告訴你不能發就不能發。少廢話。主任提高了嗓音，看來是真的急眼了。

知道了。小肖蔫了。

出本書怎么這么難呢。話筒里傳來主任深深的嘆息。小肖聽見了，不禁心疼起主任來。

書記為什么不能署名了，小肖不便打聽，但她想關心一下自己的主任。

主任年紀不小了，但在工作崗位上依然是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像任勞任怨的老黃牛。小肖覺得應該去安慰下主任，她沖好一杯咖啡去主任辦公室。

小肖敲敲門，一個疲憊的聲音傳過來：請進。

小肖推門進，看見主任正坐在辦公桌前，手臂支著搖搖欲墜的腦袋，一副倦怠的樣子。

主任：肖啊，你說我該怎么辦？

小肖的主任工作起來一向風風火火，像蘇聯電影《辦公室的故事》里的那位女局長，豪放大氣，不讓須眉。而此刻，她虛弱無助，像陰柔的小女人。出一本書能把女強人變成弱者，也真是一個奇跡。

小肖遞上手里的咖啡：主任，您喝杯咖啡提提神。

主任接過咖啡：謝謝你小肖。我剛才對你發火是我不對。

小肖說：主任您別客氣，我都理解。

我跟你說實話，我都要崩潰了。我就想在退休之前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可為什么就這么難呢。主任說。

小肖不知怎么安慰主任好，只會說一句：別著急，慢慢來。

再等等？主任問小肖。

小肖點頭：再等等。“三八”節發不出去，還有“五一”勞動節，“五一”之后還有“六一”。咱們這樣一本正能量滿滿的好書，一定能發行。

主任苦笑一下，端起咖啡看著，一口也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