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星
【采訪筆記】
廖凱30多歲,臉上天生沒胡子,又戴著眼鏡,像是知識分子。
但他并不是知識分子,而是賣藥的。偏巧最近又被患者家屬給打了,一條腿骨折,正在住院。筆者是通過朋友引薦才和他聊上,他賣人血白蛋白已經六七年了,知道的不少。
只有他一個人緊張
廖凱并不想追究把他打骨折的那個患者家屬,因為他自己也知道賣給這個患者家屬的人血白蛋白有問題,心虛。
這點兒分辨能力還是有的,他畢竟是資深人士,很多教訓都是用血換來的。廖凱說:“我剛入行那天,就有人跟我說過,如果你賣的東西有問題,就拿你的血補償?!?/p>
說起剛入行,那是6年前,廖凱本來在農村開農用機械打零工,一個同鄉給他打電話,說給他在城里找了個賣藥的活兒。他半信半疑地去了,問:“我也不懂藥,怎么賣?”
同鄉遞給他一個帶保溫功能的背包,里面裝著20多個小瓶子,還有一疊用A4紙復印的藥品資質證書。然后把他領到一家肝病醫院門口,告訴他,不用顧忌什么,去住院部里每個病房,看見患者家屬就小聲問“要不要人血白蛋白”,他問你多少錢,你就說500元一支。給錢你就賣。
廖凱覺得同鄉在忽悠自己——藥是救命的東西,只能在醫院或藥房買?;颊呒覍儆植皇巧底?,能從我這么一個流竄的小販手里買藥?
廖凱調侃同鄉,說,騙子也是有尊嚴的,你至少得給我弄個白大褂吧,我不想被人嘲笑不夠專業。
同鄉嗤之以鼻,只說,去吧。賣一瓶給你10元錢。
肝病醫院的住院部顯得有些陰沉,病人很多。廖凱做好挨罵的準備,模仿電影里地下工作者的神態,躡手躡腳挨個病房流竄。出人意料的是,患者家屬一聽他是賣人血白蛋白,并沒表現出反感。走到第三個病房,就有一個患者家屬,40多歲的男子,說想看看“貨”。
懵懂的廖凱竭力想表現得專業,一邊四下張望,一邊打開背包拿出一瓶塞給對方,故作神秘地小聲說:“這可是德國貨。”
可對方根本不像他那么鬼祟,大咧咧地拿過藥瓶,在陽光下仔細鑒別,又拿給病床邊另一個陪護看,最終確認是真的,問廖凱,多少錢?
500元的價格立刻成交了4瓶。廖凱正給對方拿藥,突然一位護士進來要給臨床病人拔針。看見驚慌得無處躲藏的廖凱和他手里的藥,就問買藥的患者家屬:“怎么,又買白蛋白啊,記得打之前問問大夫?!?/p>
護士、患者家屬們的淡定,讓廖凱瞬間懷疑自己賣的到底是藥還是糖。那護士又走到廖凱面前,仔細打量打量他,說:“沒見過你啊,新來的?你們看好了嗎?別買假了。”
護士后面的話是對患者家屬說的,患者家屬說看過了,應該是真的,說著,又一把抓住廖凱的胳膊,略帶兇狠地,拋出了那句“有問題就用你的血來償”的話。
怪圈已經好多年
這句話帶來的恐嚇,以及首次兜售就賣出十幾支人血白蛋白的成就感,都深深地留在了廖凱的記憶中。干的時間長了,他才明白——人血白蛋白這種藥確實與眾不同。它是一種從人血中提煉的高強度營養制劑,對于燒傷引起的休克,肝硬化或腎病引起的腹水以及癌癥晚期患者而言,這都是一種救命藥、續命藥。偏偏我國血源匱乏,人血白蛋白產量不足,絕大多數醫院都嚴重缺貨。有的醫院一天需要上百支,而一個月也只能采購到100支。這種情況已持續多年。無奈之下,對于危重病人,醫生只能暗示患者家屬自己想辦法去外面買。
因為血液制品生產環節復雜,一旦提取、消毒、滅活等程序存在缺失,存在傳播疾病的隱患,因此人血白蛋白的進口也受一定限制。在這種背景下,走私人血白蛋白就給了很多人機會。
“我和我同鄉賣的人血白蛋白,基本上都是從泰國、越南那些東南亞國家弄來的,都是德國或者奧地利生產,東南亞國家進口后,用不了那么多,又轉賣到國內,價格比國產的還要便宜。至于日本走私過來的白蛋白,有人用過后感染了血液病,在行內鬧出很大事,現在都不敢弄日本的了。”廖凱說。
就是在這樣一種環境里,廖凱和他的同鄉可以隨意進出各大醫院的住院部。這種生意的利潤并不算高,國家對人血白蛋白的銷售價格有限制,例如50ml、10g的每瓶480元,雖然買不到,但卻成為一種定價標準。私下兜售的人血白蛋白基本都在500-600元之間,否則就會被“同行”搶生意。廖凱出手一支至多賺30元。但人血白蛋白的用量很大,患者經常一次買七八支,病房里的患者雖然經常更替,從不減少,干的時間長了,廖凱平均每天都能賣出五六十支,收入不菲。
“成功人士”現原形
進入2017年之后,廖凱和同鄉從上線手里拿貨的價格不斷提高,而且成色越來越差,有時拿到手的白蛋白只剩兩個月的保質期,在和同行競爭客源時十分吃力。廖凱此時已在城里買了大房子,而且他兩年前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畢業于211大學的女公務員,廖凱自稱是某醫藥品牌的東北區總代理,專做高端藥批發,用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把對方“搞定”,眼看就要張羅結婚,非常需要用錢。
鋌而走險,廖凱開始和一些賣其他品牌的同行“串貨”,弄到一批低價的人血白蛋白。最便宜的,能以280元一支的價格拿到貨,同樣是德國生產的。
人血白蛋白這么緊俏,對方發貨價格如此低,其中肯定有問題。廖凱說:“白蛋白這個領域,敢賣假貨的比較少,由于白蛋白的存儲條件比較苛刻,一旦長期放在25攝氏度以上的環境中就容易變質,放在2攝氏度以下的環境里又有可能結冰失效。”
因此,圈里經常有因保存不當失效甚至變質的白蛋白,以很低的價格批發,行內叫做串貨。廖凱起初是不肯做這種害人營生的,后來有同行向他推薦,并擔保這批貨雖然存儲不當,但并未失效。著急用錢的廖凱一狠心,囤了30萬元的貨。
沒想到,剛出手五六十支,就有一位患者因為用了他的白蛋白出現全身浮腫,肝腹水劇增,經過醫院搶救好歹保住了命。憤怒的患者家屬通過圈里人找到了廖凱的家,當著他未婚妻的面把他打得昏迷不醒。
如今,躺在病床上的廖凱情緒低落,“生意”賠了,同鄉都遠離他,在這個圈里已經很難混下去,未婚妻已不見蹤影,只有農村來的老母親在病床邊照顧他。
“只能不干這行了?!绷蝿P說,這么多年來,他也曾想過“夜路走多了終會見鬼”,應該趁沒出事轉行,但由于錢來得太容易,提不起興致去琢磨別的領域。如今這一次,讓他從“成功人士”瞬間被打回原形,而且,還瘸了一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