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漢楚
《小石城山記》與《黃州快哉亭記》都是山水游記,它們在描繪自然風光的同時,都流露出作者的貶謫情懷。不過,就兩篇文章的情感基調而言,它們是截然不同的:柳宗元在抑郁中流露出悲憤,而蘇轍則在恬淡中流露出豁達。兩篇文章在情景氛圍的創設, 貶謫情懷抒發的方式,作者的身世際遇和學術思想上都表現了這些特點。
一、情景氛圍創設的不同:棄地廢景的灰暗與臨江筑亭的明朗
兩篇文章選擇不同的景物來表現不同的情感基調: 柳宗元選擇棄地廢景的灰暗來表現自己的悲情;蘇轍則選擇臨江筑亭的明朗來表現自己的豁達。
《小石城山記》中的永州本就偏僻,小石城山就更鮮為人知。小石城山上別無他物,唯石塊而已,如文中的“睥睨”“堡塢”皆為顏色灰暗的石塊,甚至顏色明凈一些的水也難得一見,只能以投石的方式聽到水聲。如“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聲。”而樹與竹也只能生長在表面無土壤的石縫間。茅坤評價《小石城山記》“借石塊”“以吐胸中之氣”(《唐宋八大家文鈔》)。茅坤的這個評語,準確地點出了柳宗元選景的用意。《小石城山記》全文不見一絲亮麗景色,不見柳宗元的一個朋友,哪怕是一個隨從。只有柳宗元孤零零跑到偏僻的永州抒發他的千古悲情。這荒涼的景色,猶如一股灰色的煙霧,繚繞在柳宗元的眼前,使柳宗元的心中始終抑郁和悲憤。它揮之不去,并且愈來愈濃,緊緊地纏住了柳宗元的心。“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人間詞話》),《小石城山記》景色的灰暗,正是作者內心世界悲憤的流露。
《黃州快哉亭記》則選景開闊,基調明朗。為觀覽長江的勝景,張懷民臨江筑亭。在快哉亭中,極目遠眺,江流愈來愈寬,甚至“與海相若”,亭中所見景物“舟楫出沒”,“魚龍悲嘯”,甚至沿江漁民的屋舍,古時的戰場,歷歷在目。蘇轍可以“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蘇轍思接千載,甚至是曹孟德、孫仲謀、周瑜、陸遜等英雄人物,都充溢心中。蘇轍能極享耳目之樂,全然不以貶謫為懷。作者豁達之心,猶如冉冉升起的朝陽,沖破貶謫情懷煙霧的繚繞,照亮了作者的內心世界。張伯行恰如其分評價《黃州快哉亭記》,“有瀟灑閑放之致”(《唐宋八大家文鈔》)。
二、貶謫情懷抒發方式不同:質疑神靈的落寞情懷和安貧樂道的超凡脫俗
兩篇文章在藝術手法的運用上也不同:柳宗元是政治斗爭失敗而被貶,遭受的政治迫害較深,故柳宗元不敢直抒胸臆,只能采用間接的象征手法;蘇轍是因上書言事獲罪遭貶,政治迫害相對較小,故蘇轍采用“直鋪其事”的“賦”的形式,寬慰與自己有相同遭遇的張懷民,實際上也是在安慰自己,用意比較明顯。
柳宗元因王叔文集團遭受迫害而被貶永州九年,柳宗元自視甚高,認為自己是“賢者”,而朝中居官者多為凡庸和群小。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想為朝廷出力的愿望愈來愈強烈,柳宗元本已壓抑的心便愈來愈焦慮不安,以至于開始質疑神靈,“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而靈魂的這種焦慮,更加重了柳宗元對殘酷現實的認同與對命運不公的悲憤。柳宗元由自視甚高到靈魂的焦慮不安,由靈魂的焦慮不安到質疑神靈,由質疑神靈到對殘酷現實的承認,由承認殘酷的現實到倍感自身的悲哀。他的悲憤猶如層層疊加的鐵塔壓抑著他的身心,使得他的悲憤無以復加。以至于柳宗元對“以慰夫賢而辱于此者”和“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的兩種說法都表示不信。“是二者,余未信之也”便是這種惡性循環心態的真實反映。
蘇轍因替蘇軾的“烏臺詩案”上書得罪了權貴而被貶黃州,不僅自己被貶,其兄蘇軾同樣被貶,照理他的心情應該比柳宗元更為惡劣,情感應該比柳宗元更為悲憤才對,但蘇轍在《黃州快哉亭記》卻表現得安貧樂道,超凡脫俗。他借張懷民臨江筑亭“以覽觀江流之勝”和蘇軾為“快哉亭”的命名,表面是贊賞張懷民不以貶謫為懷,實際上也在安慰自己。在貶謫這件事上,他表現出泰然處之的情懷,流露出有別于一般士子的“憂樂觀”。《黃州快哉亭記》更具有“賦”的特點,它用行文的明快流暢,文章結構的一唱三嘆,景物的開闊明朗,甚至豪邁的英雄人物,雄壯的古代戰場的襯托,把自己“不以謫為患”的豁達胸懷明白充分地表達出來。
三、身世際遇與藝術思想的不同: 家道沒落的傷感和“治心以釋”的灑脫
柳宗元有顯赫的家世。但家道沒落的傷感,重振家風的責任感和自己的遭貶不遇,壓抑著柳宗元的身心。蘇轍則深受佛的影響,雖屢遭貶謫,但卻能釋懷。
柳宗元的八世祖到六世祖,皆為朝廷大吏,五世祖曾任四州刺史。入唐后,柳家與李氏皇族關系密切,只高宗一朝,柳家同時居官尚書省的就達22人。但到了永徽年間,柳家屢受武則天的打擊迫害。到柳宗元出生時,其家族已衰落,從皇親國戚的特權地位跌入一般官僚地主階層之中。柳宗元曾祖、祖父也只做到縣令一類小官。其父柳鎮,官秩一直很低。當他步入官場時,當他調回長安任監察御史時,當他參加王叔文的永貞革新時,他是何等的躊躇滿志。他仿佛看到柳家已經重拾聲勢,并有可能由他創造另一個巔峰。可惜因為永貞革新,他從此失去了施展抱負的舞臺,失去了重振家道的機會。貶困永州,殘酷的政治迫害,艱難的生活環境,使得柳宗元悲憤、憂郁、痛苦,加上幾次無情的火災,嚴重地損害了柳宗元的健康,甚至到了“行則膝顫,坐則髀麻”的程度。柳宗元的母親盧氏因隨柳宗元到貶謫地永州,未及半年便離開人世。母親的逝世對柳宗元的打擊相當大。長期的遭貶不遇,窮苦的貶謫生活,濃厚的“忘親”負疚感,使得“悲情”成為柳宗元在永州九年創作的主基調。
蘇轍明確表明自己是“吾修身以儒,治心以釋”(《閑居篇·中庸子傳》)。在蘇轍看來,“儒家思想,循器而得道,佛老思想,主道而離器。”他將儒家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與佛的“超凡脫俗”完美的結合在一起。蘇轍仕途上的不如意,在佛道的幫助下,很快便得到解脫。另一方面,蘇轍的思想受其兄蘇軾的影響非常大。蘇轍曾說:“仁兄子瞻余師友也”。蘇軾詩文的豁達世所皆知,故蘇轍的散文也深得蘇軾豁達的精髓。《宋史·蘇轍傳》評價蘇轍的散文“殆與兄軾相迫”,又說蘇轍“性沉靜簡潔,為文汪洋淡泊,似其為人”。蘇轍散文“淡”的特點,表現為恬淡和疏淡。他行文平和,毫無劍拔弩張,甚至叫囂粗豪之氣。《黃州快哉亭記》的豁達,實際上是蘇轍的性格和修養使然。吳楚材和吳調侯評價《黃州快哉亭記》:“讀之令人心胸曠達,寵辱都忘”(《古文觀止》)。吳楚材和吳調侯的評語,準確地把握了《黃州快哉亭記》豁達的情感基調。蘇轍借蘇軾為“快哉亭”命名,勉勵自己“使其中坦然”“將何適而非快”,蘇軾借蘇轍為“超然臺”命名,勉勵自己“無往而不樂”(蘇軾《超然臺記》),兄弟倆的思想互相滲透,互相寬慰,互相唱和著自得其樂的心得,響徹著北宋的上空。雖然蘇轍屢遭貶謫,但他仍能寫出象《武昌九曲亭記》和《答黃庭堅書》這樣豁達的文章。可以說,豁達是蘇轍生平創作的主基調。
縱上所述,與其說是《小石城山記》表現了柳宗元的悲憤,倒不如說這悲憤是從柳宗元的心中自然而然流出來的,更是柳宗元的家世和自己的生活遭遇造成的。與其說《黃州快哉亭記》表現了蘇轍的豁達情懷,倒不如說這豁達情懷是受蘇軾的影響,更是蘇轍豁達本性的自然流露。
責任編輯朱守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