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外一題）

孫功俊

二民在外打了幾年工，手頭有了一點錢，回鄉后就養起了肉鴿，一年下來收入十多萬。這事在村子里一下傳開了，連鎮長都知道。鎮長對此很感興趣，帶著幾個下屬立馬趕來，和村長一起來到二民家。

大家興致高漲，參觀了一番后，鎮長當即決定抓二民這個養鴿子的典型。昨天鎮長在縣里開會時，還為全鎮沒有一個特色產業犯愁，看到別的鄉鎮都有養雞場、養豬場、蔬菜大棚等項目供縣里來人參觀，而自己鎮里除了種水稻，別的什么項目也沒有。這一發現，不啻于發現了新大陸。

鎮長拍著二民的肩膀說：“你可以再擴大規模，辦一個大型的養殖場，是村里的養殖場，也是鎮里的養殖示范戶。就是說，你養鴿子是為村里養的，更是為鎮里養的。”

二民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他養鴿子只想掙點錢，比在外打工強就行，從沒想過要辦什么養殖場。二民不解地望著鎮長，囁嚅著嘴說：“可我手上沒有那么多的資金。”

村長在一旁不高興地說：“我說二民，你真是個木頭人，鎮里村里不都給你大力支持嗎？沒錢讓鎮長幫你貸款；沒地皮村里給你，你還顧慮什么？鎮長，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鎮長說：“村長說得對，有鎮政府和村委會的支持，你還有什么困難盡管說。”

二民看看鎮長，又看看村長，最后說：“那你們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村長說：“怎么是我們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實話跟你說，是鎮長發現你這個典型，現在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你表個態。”

二民說：“好！就依你們說的辦！”

村長說：“這不就行了。”

鎮長說話辦事雷厲風行，回到鎮政府后，當晚就派人給二民送來了十萬塊錢的貸款。

于是，由村長安排村里的勞力，沒出兩個月，二民家的肉鴿養殖場的院墻就建起來，兩排鴿舍也蓋起來了。一個月后，二民從外地買來了一百多對種鴿，又建了兩層樓房。一家三口進駐養殖場，養殖場就正式掛牌了。

不久，在縣委召開的農業結構調整新項目會上，縣長聽取了鎮長的匯報后，說抽時間到養殖場看看。鎮長從縣里回來就派人去二民家安排。沒過幾天，鎮長就陪同縣長來參觀二民家的肉鴿養殖場，隨行的還來了電視臺的攝像師。

當天晚上，二民就在縣電視里看見了自家的養殖場、鴿舍，縣長和自己握手、拉家常，還有縣長鎮長們那親切的笑臉。

此后，來二民家養殖場參觀的人絡繹不絕，二民一下成了名人。村里人這么說，鎮里人也這么說。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季，市場鴿價看好，二民就出售了一批肉鴿。村長知道后，高興得一蹦三顛，跑到鎮政府邀功。沒想到竟被鎮長劈頭訓了一頓。鎮長說：“我好不容易弄出的典型，他把鴿子賣了，人家來參觀什么？你回去告訴二民，以后沒有我的同意，他一只鴿子也不許賣。”

村長窩了一肚子火，回來就朝二民發火：“二民，你賣鴿子也不請示鎮長，讓我替你挨了批評。”

二民不解地問：“鴿價好時不賣，那什么時候賣？”

村長說：“什么時候都不能賣。”

二民說：“我養鴿子就是給人參觀嗎？”

村長說：“那我不管，鎮長說了，反正你一只鴿子也不能賣。”

自從二民的那批鴿子賣了好價錢之后，市場上的鴿價再也沒有上漲，一直往下跌。到了二民家的鴿子發展到幾千對規模時，二民喂一天鴿子，就要賠一天錢了。二民想，照這樣賠下去，倒不如趁早賣了。可賣鴿子要鎮長同意，就又堅持喂了一段時間。打聽市場行情，價錢還是不行。二民急了，不能再喂下去了，就去找村長。村長也知道鴿價下跌，二民已經賠得夠嗆了。

村長當天就去了鎮政府，可是沒找到鎮長，找到了副鎮長，村長就說了二民的情況。

副鎮長聽了，就打鎮長手機，打完手機，副鎮長對村長說：“鎮長說了，賣不賣讓二民自己決定。”

村長一愣：“鎮長上次不是說二民賣鴿子，要經過他同意嗎？我去找他。”

副鎮長為難地說：“你上哪找？鎮長現在正忙著別的典型。”

從鎮政府回來，村長怎么也想不通，這事怎么搞成這樣了？他回村后對二民說：“鎮長現在忙，不管你賣不賣鴿子了，他叫你自己決定。如果你要人手幫忙，我給你找。等你賣完鴿子，我也不干這村長了。”

二民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眼發直，盯著村長說：“我要是再養鴿子，我就不是娘養的！”

一聲謝謝

冬生是獨子，爸媽生他的時候已三十多歲。冬生從小到大，爸媽把他當寶貝一樣寵著，寧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讓他受委屈。冬生很爭氣，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一路順順當當，沒有辜負爸媽的期望。大學畢業后，冬生如愿在城里找到了自己理想的工作，又在城里談了一個理想的女朋友。

春節時，冬生就帶上城里的女朋友靜子回農村老家過年。

回家的前兩天，女朋友很興奮。靜子自小就生活在城里，她還沒到過農村。靜子是第一次見未來的公婆，于是就給冬生爸媽買了好多禮品，裝了兩大包。到家后，他們來不及休息，就把禮品一件件地拿出來：毛衣、皮鞋、桂圓干、腦白金……靜子邊從包里拿出這些東西，邊給冬生爸媽說著一些孝敬的話。

冬生的爸媽活了大半輩子，還從沒有人一下給他們買過這么多的東西，所以，老兩口不知如何是好。冬生知道自己的爸媽是忠厚老實不善言辭的莊稼人，慌忙打圓場說：“這都是靜子孝敬你們的。”

老兩口聽了，笑著說：“好，好……”

吃晚飯時，冬生發覺靜子的情緒有些不對。飯后，冬生悄悄問靜子：“你是不是不習慣我媽燒的飯菜？”

靜子搖搖頭。

冬生說：“我感覺你怎么有點不高興了？”

靜子說：“我問你個事，你別生氣。你爸媽是不是不喜歡我？我買了禮物給他們，他們怎么連聲謝謝都不說？”

冬生忙解釋：“你別在意，我爸媽是鄉下人，他們不習慣說謝謝。”

靜子沒說話，轉身到里屋看電視了。

冬生心想，靜子可能是生氣了，這可是她第一次來家里，也是第一次見爸媽，應該讓他們彼此有個好印象。想到這，冬生轉身來到爸媽的房間。

爸正坐在床頭抽煙，媽還在拾掇東西。冬生和爸媽聊了幾句后，才說到主題。冬生說：“爸，媽，靜子給你們買了禮物，你們今天怎么連一句謝謝的話都沒說，城里人很計較這個，靜子有點不高興。”

媽聽了，停下手中的活，低下頭不說話。爸瞪大眼睛看著兒子，好像不認識似的。冬生感覺氣氛不對，忙走出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靜子剛起床，冬生媽就來到靜子面前，抓著靜子的手說：“孩子，謝謝你給我和他爸買了那么多東西，謝謝你！”

靜子感到很突然，她看著冬生媽，又看著冬生，不知怎么說。

冬生頓時明白了一切。

上午，冬生悄悄問爸：“爸，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爸白了他一眼，說：“我這土包子哪敢生你城里人的氣哦。”

冬生知道昨晚上的話傷了爸，忙解釋說：“爸，你別生氣，靜子是城里人，注重禮節，你們說一聲謝謝也是應該的。”

爸一下惱怒起來，吼道：“謝謝？我和你媽養你這些年，你怎么從沒對我們說過一聲謝謝？你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是城里人了，就看不起爸媽了？”

冬生嚇得不敢再說了。

“你媽昨晚一夜都沒睡，我問你，你媽她犯什么錯了？”冬生爸點了一根煙，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媽生下你沒幾個月，你發高燒，正好我不在家，你媽一個人抱著你蹚過河去看醫生。十月天的河水多冷，你的燒退了，病好了，可你媽的腿從那以后就常疼，為你落下了病根。你長這么大從沒說一聲謝謝她的話啊。”

冬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站在那里，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