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林
一
廣告設計師欒亞嶺準備好了全部的資料之后,就報了案。案情是這樣報的:一個叫做劉雪雯的云南女子通過微信,騙了他十萬塊錢。他說他們有一夜情。在南京,欒亞嶺與她認識并發生關系。不久后,她向他借錢。這個女子做微商,缺錢了。他就帶著現金,再度去南京見她。兩人一起歡度了兩天后分手,相約一起在西雙版納見。隨后,她就消失了。
欒亞嶺說他本來不想驚擾警方的,錢的數額并不是特別巨大。但他現在離婚官司纏身,希望警方介入,快點找到這個女詐騙犯討債。
欒亞嶺報案以后,很快就有兩個警察約他到市公安局見個面。他們一老一少,一個姓宋,一個姓張。宋警官是搞經濟案件的,張警官是搞網絡案件的。兩人與欒亞嶺寒暄了兩句,肯定了他對警方的信任,表示追查罪犯是警方的天職。隨后,他們就追問這個“劉雪雯”的情況。
欒亞嶺就按照事先準備好的資料,向兩位警官介紹:“劉雪雯,女,1982年出生。我們是同年人。我能記住她身份證號碼上直到生日前的幾位數字——”
宋警官摘下警帽,露出了一頭花白的頭發。他從檔案袋里掏出一張激光打印出的照片,打斷他問:“她就是你提供的那張照片上的女人?”
欒亞嶺點了點頭,肯定地說:“是的!”
宋警官滿臉疑惑地說:“看起來,這個女人年齡并沒有那么大。而且,按照你提供的身份證號頭序顯示,她并不是云南人啊,倒是我們本市的人啊!”
欒亞嶺又點了點頭,說:“是,她是我們這的人。后來到了外地念了大學,再后來,嫁人嫁到云南去了。可惜,她嫁錯人了,到了云南之后,丈夫酗酒,賭博又家暴,生活過得很不如意。”
年輕的張警官就問他了:“這些都是她親口告訴你的?”
欒亞嶺繼續點頭,說:“對,都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張警官說:“這一定是她在編造故事,博取你的同情心,讓你放松警惕!”
欒亞嶺看了一下天花板,說:“她給我看了她身上的傷痕,肋骨上有兩指寬的血淤,有根肋骨斷了,肯定是腳踢的。家暴,長期嚴重的家暴,她精神都有點……小問題。”
宋警官說:“嗯,嗯,你提供的材料里面也提及了,就不必重復了。我看你保存她的相關資料這么全面,是不是在剛認識這個劉雪雯的時候,就對她有所提防呢?”
欒亞嶺搖搖頭。說:“不是,我是一個御宅族,除了客戶,平時接觸的人也不多……”
“對不起,你是什么?”五十出頭的宋警官有點迷惑,打斷了他的話。年輕的張警官趕忙負責解釋:“他是說,他自己是整天悶在屋子里干工作的那一類人,技術人員!”
宋警官點點頭,說:“哦哦,你的意思,是自己的社會經驗并不很充足是吧,所以一開始并沒有對她進行提防?”
欒亞嶺說:“我聽了她的自我介紹。覺得她的出身,成長,跟我很像,所以我們一見如故,很快就熱戀上了。”他微微露出一絲回味過去的沉迷表情。
宋警官就用黑水筆敲了敲桌子,驚醒欒亞嶺,說:“這是去年冬天的是吧?你的愛人并不知道你們這些情況吧?”
欒亞嶺說:“嗯,她不知道。她也沒必要知道。這不關她的事情。”
宋警官很嚴肅地說:“小伙子,你是有家有室有孩子的人,居然背著愛人做這樣的事情,你自身的責任很大的。”
欒亞嶺點點頭,帶著點愧色地問:“嗯,你們管婚姻法這一塊么?”
宋警官看了一眼搭檔張警官,淡淡一笑,說:“當然,這個情況,跟案情關系不大。還是說說你跟這個劉雪雯吧。除了她家暴,你還知道一點她什么情況?對了,她家在云南哪一個城市,昆明么,大理,曲靖,香格里拉?”
欒亞嶺努力想了一會,搖了搖頭,說:“應該在昆明吧。我也不知道了。我們就像是久別重逢的戀人,只顧著享受彼此的溫存。她告訴我,她的父親原來是我們市一家老化工廠的技術員,她的母親曾經是那家化工廠的廠花。她的父親高大英俊,鼻梁高聳,長著絡腮胡子,有點像外國人的樣子,而她的母親是那種小巧精致的江南女人樣子。可想而知,她自小就很漂亮,像一個外國的小姑娘。她小時候,頭發又軟又黃,她媽媽給她出很多的小辮子,把她打扮成一個新疆女孩,跳娃哈哈舞。不是那種礦泉水,是哇哈哈啊哇哈哈,吹動了臉上的小海艷……”
他一邊說,那個年輕的張警官就一邊用筆在案情記錄本上沙沙地記錄著。
宋警官想抽根煙,但抬頭看到“禁止吸煙”的牌子,喉嚨里有一陣子泛堵。這糟糕的感受,使他對眼前這個“御宅族”有點不耐煩了,忍不住打斷他說:“小欒,你停停。這些,都是那個劉雪雯自己告訴你的故事吧,你已經寫成了材料,就不用再陳述一遍了!你能不能挑挑重點說說呢?”
欒亞嶺一臉迷茫地問:“我看了,交代案情,難道你們不是需要越細致越好?”
宋警官忍住了自己的哈欠,沉悶地說:“當然是,越細致越好,線索就在蛛絲馬跡里。不過,我們的主要工作是排查,太多的信息,有時候反倒是干擾。你自己有沒有去找過她在本市的家里人呢?”
欒亞嶺忙說:“我不正要說這事情呢么!我到那個破落的化工廠去找過關于她童年的線索,也托人打聽到她爸媽的情況,還真有一點。她爸媽很早就離婚了。那個化工廠本來很不錯,到了九十年代就走下坡路了,一蹶不振,直至破產。因為她媽媽一直嫌棄她爸爸沒有用,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很艱難,她媽就鬧著跟她爸離婚。兩人鬧了很久,最終還是離了。她被判給了她的媽媽。”
宋警官又打斷他問:“這個,都是你打聽到的?還是劉雪雯自己跟你說的?”
欒亞嶺想了一下,回答他:“是我打聽到的。”
“嗯,好,那就省得我們再去調查了。犯罪嫌疑人,原市化工廠職工子女,單親家庭。”宋警官招呼年輕的張警官把這一點記下。他抓起警帽戴上,對欒亞嶺說:“其實你所提供的線索已經夠全面的了,找到這個女子應該不難。”
欒亞嶺臉上露出了一絲喜色說:“是啊,那就拜托警官了。”他沒有更多的話要說,隨即履行完第一次問詢,簽字走人。
報案人走后,宋警官靜下心來梳理一下他已經提供的材料: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1982年生于本市生,長住云南。用身份證頭幾位號碼以及照片到信息庫查驗符合條件的人,再通知云南警方進行通緝。這樁詐騙案件,數額小,社會影響也幾乎沒有,看起來很容易告破。
現在由互聯網引起的各種各樣的詐騙案子實在是太多了,就他手中堆積著要處理的,有網絡傳銷案、網絡中獎詐騙案、盜竊網絡金融信息詐騙案、電信詐騙案、女大學生裸條高利貸案,還有令人頭疼數額特大的網絡非法融資案……
局里面正在轟轟烈烈地參與全市文明城市創建,工作區域,鐵面禁煙。宋警官只能躲在洗手間里抽煙。他一邊蹲著抽,一邊想:大千世界,紛紛擾擾,有了互聯網,詐騙花樣多了好幾倍。技術進步了,人心沒進步,就更糟糕,要是沒有互聯網,就沒有這么多名堂了,該多好!
二
欒亞嶺離婚了。
他1982年出生,比他所陳述的那個劉雪雯大上兩個月。欒亞嶺后來從網上得知,自己出生的那個月,英國和阿根廷爆發了馬爾維納斯群島戰爭,仗打得十分激烈。與此同時,以色列人正在激烈進攻黎巴嫩的南部,支持黎巴嫩的基督教民兵與異教徒作戰。龐大的前蘇聯還存在,正在打阿富汗戰爭,猛烈攻打反抗者……世界不和平啊,自他出生以來,世界又打了無數場戰爭,從中東到巴爾干,從海灣到阿富汗,從非洲到烏克蘭。世界都這么多的紛紛擾擾,何況一個小家庭。
到公安局錄了口供之后,欒亞嶺就要去找自己妻子肖為萍開庭打離婚官司。這是他們閃離的第二次開庭,為的是財產分割。他們其實已經開過一次庭了。那次,是為了孩子的歸屬權之爭。這也是離婚官司中一次重要的爭議。
欒亞嶺和肖為萍有一個女兒,叫做溜溜,今年四歲。孩子不同于馬爾維納斯群島,可以通過大打出手或者拳腳相加來解決。在孩子的問題上,法官單刀直入,干脆利索地、毫不掩飾地表達出自己的立場:“你看,你們家的孩子才四歲。這么小,不能沒有媽媽。不要說女方沒有責任,就算有責任,我也不能把孩子判給你!”
那位女法官一句話,把欒亞嶺給打懵了。他沒法跟法官辯論何以孩子那么小就可以沒有爸爸。總之,孩子歸了女方。與自己懵懂之中的女兒分手的那一刻,欒亞嶺想哭出來,怎么兩個人稀里糊涂地就走到這一步了。
欒亞嶺和肖為萍,按照當下通行的說法,都是標準的“八零后”,一個八五前,一個八五后。欒亞嶺也搞不清怎么就跟肖為萍好起來的。當時,他是公司里干了三年的“骨干”廣告設計師,肖為萍是實習生。肖為萍一開始叫“欒老師”,后來叫“師傅”,再后來就改叫“欒欒”或者“欒男”了。叫“欒男”的時候,肖為萍已經不在那家公司了,改到一家早教機構上了一陣子的班。而他們的戀情也算是步入正軌了。
欒男,取得是“暖男”的諧音。“欒男”的確是一個暖男,他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死板、僵硬、不食人間煙火的理工生,中二,冷酷。作為廣告設計師,有充足的心理承受力面對甲方的不懂裝懂和百般挑剔。即便是再蠢的甲方,用最沒有水準的眼光改一萬遍他的設計稿,最終定下單的卻還是他的第一稿,他都不會火冒三丈。這是一般設計師都不會具備冷酷的素質,欒亞嶺修煉出來了。
他對這個世界保持無感,內心始終豎著中指。但是他一旦暖起來,連自己都很害怕。只要不花太多的錢,他可以把各種言情小說里套路都搬演一遍,各種寵女友的套路,有時候惡俗得令他自己都汗顏。不過,肖為萍不反感。任何一種俗的、甚至是惡俗的套路都不反感。她愛看言情小說,她慫恿自己的“欒男”惡俗。
這種慫恿的底氣,來自于她顧不得父母親的強烈反對。她就是要跟欒亞嶺好。她父親說這個搞廣告的有什么,既不是公務員也不是事業編。錢,更沒有,父母親都是這個市里最早一批下崗失業的。肖為萍就坦陳:“我自己也沒什么,姿色平平,本三學校畢業的。既不是公務員,也不是事業編。我就是要跟他。而且,我十三歲之前還是個村姑。人家說到底還是多少年的城里人。”
獨生女兒給自己這么定位,她的父親也不多說啥了。肖為萍的父親的確是地道的農村人,高考落榜生。他原本準備接受在老家韓莊種田終老的命運。可是,當村里出現第一個倒賣化肥的萬元戶的時候,他覺醒了。時代變了,他要走出去。他學駕駛,跑運輸,很快在城里賺到了錢,回鄉娶了老婆,生下了肖為萍。有了女兒之后,他更要立志留在城里了。
在以前的戶籍制度下,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是有了“商品房”之后,一切不可能變成了可能。他做了人生最得意的一次抉擇,豁出了一切在城市里買到了第一批的商品房,把老婆孩子接到了城里來。肖為萍所指的“村姑”生涯,其實,也就是在老家村里成長的那段光陰吧。
好吧,暖男和村姑,實在也說不上什么太不門當戶對的。女兒也就這樣子。肖父肖母也沒有太多理由反對,聽之任之吧。之后,就是結婚成家。
作為出道頗早的廣告設計師,欒亞嶺也能攢一點錢,在這個城市里,買了一百平方的房子和一輛國產小車。婚事辦得也中規中矩,不丟肖為萍的臉,也對得起兩人熱戀一場。懷了孩子,肖為萍保胎,辭了工作,在家休養。欒亞嶺跳了槽,增加了一點月收入,依舊在干廣告。接著孩子誕生,夫妻倆辛苦撫養,一切如常。
這樁普普通通的婚姻,像千千萬萬的婚姻一樣。經受住了父母的考驗,經受住了經濟壓力的考驗,經受住了各種各樣小摩擦的考驗,按說就功德圓滿了。可是不知怎么著,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最大的變化是,肖為萍又找到工作了。她的父親給她在市自來水公司找到了一份會計工作。肖父對自己畢生的能耐很自負。在公車改革前,他依靠自己跑運輸時老客戶的關系,找到了一份給城建局長開車的合同工作。幾年前,這個工作的含權量甚至比城建局很多普通公務員還高。就這么曾經的一層關系,就這么一聲招呼,肖為萍得以到曾經的“事業單位”市自來水公司上班去了。
按說老婆有了新工作,這對一個家庭來說是一件好事啊。連欒亞嶺都搞不懂,什么地方悄悄發生了變化。很詭異,很莫名奇妙的變化。變化從整個女方家開始越來越不待見這個姑爺開始了,從無數如冰裂紋一般密密麻麻的小事開始了。首先,老婆是越來越懶,越來越愛在他和他娘家之間搬弄是非。
懶么,都是獨生子女,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暖男欒亞嶺也就認了,沒結婚前,他也很懶。他可以在累死累活下班之后,給她做各種餐飯,端上桌,端到她面前,千呼萬喚,熱了吹、冷了熱,哄她吃飯。只因為她負責帶著孩子。他也可以洗碗,可惜拖地,可以幫她在滾筒洗衣機里洗好了兩天忘了晾的內衣內褲掛出去。但是,她干嘛老要在父母親面前說自己的不是?加班多,陪甲方的應酬多,回家扒在電腦上改圖做方案,一點也不問孩子——他不是推了很多活,盡最大可能陪他們母子倆了么?在私企干活,都是一種扒一口吃一口的,推掉一件活,就是一筆收入的損失。已經端上安穩鐵飯碗的肖為萍,她似乎真不在乎那一次設計幾百塊錢的收入提成。她抱怨欒亞嶺老板繳納的社保不齊全,沒有安全感,他就自己去補全了;她抱怨他爸媽帶不好孩子,他就不讓他爸媽帶,漸漸連門都不讓進。可是,她還是在向他爸媽滔滔不絕地數落他的不是。
于是,她爸媽對他也就越來越不滿,甚至是無數沒來由和說不清的不滿。公車改革了,肖父再也不跟某個官員了,而是歸機關事業管理局集中管理。合同制老司機,不受待見。他就借了女婿的車,說姑爺的車閑置率太高,得跑“滴滴”打車才賺錢。上下班,由他負責接送女婿就成,其余的時候跑車掙錢。欒亞嶺換了新公司,離家其實很近,坐公交幾站路也到了,覺得這個建議不錯,就很熱情地幫老丈人搞定開戶申請之類的事情。結果車是有借無還,養車成本歸欒亞嶺,收益卻歸他。
本來無所事事的肖母,熱情地來幫女兒女婿帶外孫,卻一并把麻將場搬到了女婿家里。還拉著寶貝女兒一塊打。孩子必然就是這么湊合著照顧。偶爾,爺爺奶奶來看孫子,她也沒什么好臉色給親家。何止親家,她似乎多少日子都沒給女婿露過笑臉了。家庭氣氛搞的很不融洽。
忍無可忍,忍無可忍,當欒亞嶺在自己心中默念過整整一萬遍“忍無可忍”之后,他發飆了。那一晚上,他又是加班回到家,目睹岳父、岳母、老婆以及一個老牌友在客廳打牌,他發出了怒吼,開出了公開決裂的第一槍:“你們憑什么這么對我,我又不是入贅你們家的上門女婿!”
欒亞嶺提出了離婚。
三
欒亞嶺和肖為萍的第二場官司打得也一敗涂地。
房子也斷給了女方,而令他感到憋屈的是,法院只負責斷,并不再負責斷后的痛。比如,這棟房子還有部分的貸款,不多,卻正在由欒亞嶺還著。他申訴,希望所剩下十萬塊錢應該有肖為萍去還。法官說這個事不歸法庭管,應該由他們夫妻倆到銀行去商議解決。對欒亞嶺不以為然的肖為萍并不理睬法官的這個建議,她拒絕和欒亞嶺見面,拒絕繳納貸款。雙方共同持有的房產證在她手上,法官的判決書也在她手上,她有恃無恐。而在銀行征信體制下,欒亞嶺又不敢斷供,他得為自己的信用負責。
婚姻并不是愛情的墳墓,婚姻其實是感情的戰場。離婚啊,就是這場戰爭的大決戰。決戰里,欒亞嶺兵敗如山倒。在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不是進入了肖家的一個婚姻騙局里。自己怎么失敗得那么徹底?最后,他唯一的收獲,是肖父還算有一線良心,終于將車還給了女婿,連同有待處理的上千塊的罰款,扣十一分。
離婚前后的欒亞嶺,在父母老房子那住了一好陣子。
那是個大化工廠的老職工宿舍區,房子都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樣式,在全國可以找到無數的復制品。可笑的是,這么老的一片房子,還頂著個化工新村的名號。在全國地產經濟拆城造城風潮中,按新常態說,老城拆遷這一塊早該改造了。事實上,它也改造四分之三了。廠區很快被拆光了,下來就是宿舍區。可是,就在拆到他家所在的那一片區時,改造工程停了下來。倒不是出現官商勾結導致有人抗拆,也不是政府出現什么腐敗問題。沒有。人們在盼望著拆遷,政府也光明磊落。就是不拆了,政府要到城南去開發智慧新城了。那里一大片廣闊的天地,有足夠的空間容納施政的理想。
沒拆掉的工廠宿舍成了被遺忘的角落,所有八十年代的風貌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來。欒亞嶺不用費力去追憶似水年華,他就在過去的光榮與夢想中,灰溜溜地重溫自己的童年、少年。母親已經熬到拿退休金的辰光了,而父親每年還要繳社保。一對老職工夫妻所有積蓄的錢,都給了欒亞嶺福去買了個家。沒想到,僅僅四年,這個平時特別溫順、不怎么愛吭聲的獨子,連家都破了,似乎連個正經理由都沒有。他們就用段青青生活的遭遇安慰亞嶺。
青青是亞嶺的青梅竹馬。如果不是這次搬回家與父母暫住一陣子,他幾乎快忘了當年那個經常來找他一起玩耍的女孩子。她生得細細長長,永遠高出亞嶺半頭。她的眼睛很大,鼻梁很高,細細的頭發就像整個是金色的童年。她的媽媽會給她編很多的小辮子,把她打扮得像是一個新疆的小姑娘。而給欒亞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她額頭上的一道淺淺的血管藍痕,因為皮膚薄,那道藍痕像一道涼月般若隱若現。
回憶起段青青,欒亞嶺本來陰冷的心,一下子暖了起來。非常灰暗的一段日子,稍稍有了那么點希冀,完全被她的眉心涼月所照亮了。晚上睡不著覺,他就走出樓梯道,走到老廠區的道路上。多年以前,這一片區域總是被一股刺鼻的化工原料味道所籠罩,聞久了頭腦似乎會變得恍惚。如今,縈繞他青少年時代的氣息完全沒了,但那種恍惚依舊還在。
欒亞嶺仰頭看那些微微傾斜的電線桿。那桿子上疊加承載了整個老廠宿舍區的歷史層疊:電線之上有電話線,電話線上還有有線電視線,有線電視線外又是光纜網線。唯有那還安裝著鎢絲燈泡的路燈沒有變化,依舊保持著愛迪生發明出來它們的樣子,在朽壞的搪瓷燈罩護佑下發著昏黃的光。就像古老的時間證人,證明欒亞嶺和段青青的青梅竹馬時光。那時候,他們在這些路燈下玩耍。玩跳繩,玩跳房子。盡管尚年幼,欒亞嶺會提出玩抱抱跳跳長得高的游戲,他喜歡抱一下瘦瘦的青青。
整個新村的小女孩很多,內向的小男孩欒亞嶺只愛和他的青梅竹馬在一起。欒亞嶺會用諸如“玫瑰絲”、“唐僧肉”或“酸梅粉”之類廉價的小零食,換取青青的克力架、巧克力豆、威化夾心之類高檔的零食,會在陪她學騎自行車時幫她掀裙子、扶自行車后座。那時候他們親密無間,甚至很多同一個工廠的叔叔阿姨都覺得,長大了他們,會成為戀人、成為夫妻。上了小學男孩女孩有大妨,他們也不管。欒亞嶺被同學嘲笑一天到晚都愛跟女孩玩,他也不理睬。大人們甚至開玩笑說,這兩小的這么親密,指不定進入青春期就會偷食禁果,可留心要管好了。這些話并不是只有別人在說,連他們的父母都說,吃就吃唄,從小看到大,知根又知底,蠻好蠻好。
青梅竹馬的感覺真好。可到了十一歲,段青青的父母親離開了化工廠,也把兩個孩子即將到來的青春期激情給帶走了。欒亞嶺的整個童年和少年也就噶然而止。他直接早熟,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更加內向,更加沉默,考到了本市最好的中學,隨即到南京念了一所還算入流的大學,學工業設計,拿過幾次校園設計競賽獎。畢了業到上海轉了一圈,又回來了,繼續做廣告。為了談戀愛,相了幾次親,慢慢變成了“剩男”,隨即遇到了肖為萍。
回憶過去久了,欒亞嶺已經記不清自己和肖為萍熱戀時候是怎么過來的。他也懶得去記了。離婚這事太傷人,彼此都把最惡劣的一面用以全力以赴殺戮對方。很殘忍。想到肖為萍,他滿腦子只有怎么再打第三場官司,把十萬塊錢貸款的包袱給卸下來。既然已經了斷,彼此就是陌生人,甚至連陌生人都不如,是仇人,奪子奪產的仇人。兩人之間,只有抱怨,恨意,惱怒和敵視,不會有別的。
肖為萍留給欒亞嶺的麻煩,不僅僅是這些。還有無形的東西,那就是給大家一個解釋。對婚姻破裂的解釋。欒亞嶺覺得自己并沒錯,興許,肖為萍也覺得自己沒有錯。可兩人就這么無緣無故地破裂了。幾乎所有人都會問,究竟是為什么呢?誰之失,誰之過?天知道,鬼知道。
住在家里的煩悶期,父母通常會以更糟糕的人的處境來安慰兒子。他們就提及到段青青的近況:父母離異,遠嫁他鄉,遭受家暴。但這些信息從何而來的呢?父母也是聽以前老工友之間傳的。廠子的人早散光了,彼此聯系幾近全無。冰冷徹骨的欒亞嶺心中塵封的溫暖被激發起來,有點一發不可收拾的況味。他上網看了一堆雜七雜八的電影,諸如《怦然心動》、《懸崖上的金魚姬》、《返老還童》、《小曼哈頓》、《白夜行》、《愛你羅西》、《兩小無猜》……
這個廣告設計師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療傷治愈之后,便真的會有一時半會的怦然心動。可每當走出灰暗的老廠區,走到市區里,看到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流,他就覺得自己是想入非非了。茫茫人海,縱然有心去追索,又能往哪里去找呢?
欒亞嶺還知道,在他出生的那一年,一個叫做馬爾克斯的南美作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所寫的書,叫做《百年孤獨》。百年孤獨,多可怕的一個隱喻,欒亞嶺也搞不清自己是否余生都要孤獨下去了。
四
令欒亞嶺吃驚的是,沒到兩個月,兩位警官就找到他進行第二次的詢問。
與上一次到公安局去約談不同,這次詢問是在他的公司里。警車停在了公司樓下,警燈一閃一閃的,在迷離的細雨之中很晃眼。
老板同意他們在公司的接待室交流。坐定了,宋警官開門見山說:“這次來,想跟你再聊聊。最近,江南發生了一個大案子,一個20來歲職高畢業的女孩子,利用偽造的海外匯兌平臺做金融詐騙,非法募資達到上百億之多。她發展的下線,涉及到我市境內的就有五億。五億啊,這是多大的一筆錢!”
欒亞嶺聽得一臉茫然,問:“哦哦,這么厲害。可是,應該我沒有涉及其中吧?”
宋警官點點頭說:“當然,不關你的事。我是告訴你一聲,我正好被省廳抽調到專案組,要去云南追捕這個潛逃的女嫌犯。”
欒亞嶺陡然很緊張了:“您的意思,是,那個,劉雪雯也涉案其中了?”
宋警官搖搖頭說:“不是,不是。我意思是說,巧了,我正好將要去云南,也可以順便追緝一下那個詐騙你錢財的劉雪雯。”
欒亞嶺松了一口氣,說:“那可太感謝宋警官了,辛苦您了!”
宋警官抽出一支煙,左右看了一下,說:“這有煙灰缸,看來能抽。”他遞給欒亞嶺一支說:“你也來一顆?”
欒亞嶺擺擺手說,我不抽煙。宋警官微微一笑說:“手指甲都熏那么黃了,不抽?”
欒亞嶺說:“前一陣子不順心,在努力戒掉。抽煙不是好習慣。”
宋警官就說:“是鬧離婚的吧。嗯,這次來,其實主要就是了解一下作為報案人的你,的個人情況。還有,關于這個劉雪雯的一些補充情況。核實了,我們就要通知云南警方,對她偵查了。我到云南時,正好可以問訊一下她。”
欒亞嶺點點頭說:“嗯,好好好,您盡管問。”
宋警官卻不說話了,默默且專注地抽煙。在一旁年輕張警員立刻說:“我們根據你提供的一些線索,對她進行了核查,頗費了一些力氣。不過,還是查到了這個人。”
欒亞嶺立刻呼吸短促,有點緊張。只聽張警官就加以陳述了:“劉雪雯,本市人,原名叫做段青青,或者,嚴格地說原名是段雪雯,小名叫做段青青。父母離異后,隨母親改了姓,叫劉雪雯。她母親最終定居江南,在常州念了大學。以后的婚姻情況,跟你提供的大致吻合,嫁到了云南。”
欒亞嶺一邊聽,一邊很自然地點了點頭。
煙霧繚繞之后的宋警官這時候突然插話了:“這些情況,你其實早都知道吧。段青青,劉雪雯,在南京遇到她之前,你完全不認識她?”
欒亞嶺一栗,說:“之前,我完全不認識她。”
“好!”宋警官說,“一切進入法律程序,你可要對你所說的每一句話負責。嗯,之前我們做案卷調查的時候,有點疏漏,忘了了解你的情況了,這次來,我們再補充。你和你愛人為啥要離婚的?”
冷不丁被問到這個問題,欒亞嶺稍稍有點慌,但他猶豫了一陣子,還是說了:“我前妻自小在一個叫做韓莊的村子里長大。她有個青梅竹馬,姓韓。父親死的早,以前家里特別窮,甚至要靠我前妻家接濟才能把書念下去。”
“嗯,這個跟你有什么關系呢?”
“沒什么關系,這個姓韓的后來考到北京讀大學,念了醫科,本碩連讀的那種。畢業后在蘇州做醫生,后來又讀了博,畢業后作為人才被引回本市來了。”
“嗯,他跟你的前妻有什么情況?”
“沒有,他們是青梅竹馬。”欒亞嶺很冷靜地說,“韓醫生也結婚了。他在蘇州有房,被引進本市,又分了一套房子。還有安家費,買了一輛進口車。”
“這些頭緒,跟本案有關么?我們主要關心,你和這個,這個劉雪雯,這個段青青的關系。”宋警官習慣性地敲了敲桌子。
“跟案子沒有絲毫關系!”欒亞嶺說,“真的沒有,他們除了見面,吃了幾次飯,也沒有別的,連微信都很少發。”
“嗯,你還是很關注這件事。”宋警官微微地一笑,“青梅竹馬,前妻的青梅竹馬!”
欒亞嶺搖搖頭說:“宋警官,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一見面給我說一件事,我也告訴你一件罷了。我本來不應該知道這些的。我們離婚,其實是因為兩人感情破裂了。”
年輕的張警官有點憋不住了的意思,搶著說:“欒先生,我們了解到你的情況。你的父母親也是在那個化工廠下崗的,你自小也是從那個廠區出來的。你誠實說,應該很早就認識那個劉雪雯了吧?”
欒亞嶺一臉茫然地說:“之前,我們不認識。第一次聊天,是通過微信;第一次見面,是在南京。“
張警官繼續追問:“你知道你所報的這個案子蹊蹺在哪里嗎?“
欒亞嶺依舊茫然地說:“她詐騙的數額沒有上百億?”
張警官說:“蹊蹺,就在你!你說你對她沒有防備,可是,你所提供的證據材料太全面,太詳細了。你看你的微信聊天記錄,這么多的對話,都是她在談論過去回憶,她是個騙子,對你卻一點沒說假話,里面涉及到的早年的什么信息都不假。你看……你看,你提供的去南京的票據,開賓館的記錄。你的銀行提款記錄。你們的短信息交流。特別是,你提供的這張照片,怎么看,還是有點可疑。你的原始圖片呢?你是一個廣告設計師,把這些東西非常漂亮地做圖做出來,用很高水平的PS偽造出來,應該難度不是很大吧?你是不是報了一個假案?”
欒亞嶺搖了搖頭,很認真地說:“警官同志,我被詐騙整整十萬塊錢,對我來說,是一筆巨款啊!”
沉默著的宋警官突然發話了:“我們不知道你的動機是什么,小欒,不過我要提醒你一下,報假案是要負刑事責任的。如果是,現在撤案還來得及。我明天就動身去云南,小張也繼續排查。等我從云南回來,一切自然都會明了的!”
接待室里長久地安靜了起來,只有香煙的煙氣在繚繞。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敲打著玻璃,接待室外,公司同事做設計時點擊鼠標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著。
許久,欒亞嶺才鄭重開口說:“宋警官,如果你能在云南找到段青青,呃,就是劉雪雯。告訴我一下。也拜托你告訴她一聲,無論如何,我都會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