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柴達木盆地

李若冰

啊，柴達木

這是秋天一個特有的晴朗的日子。

我們從玉門油田出發到敦煌，只用了一天的時間。這條道路是平坦的，寬闊的，開車的人和坐車的人都喜歡這一條路。可是，從敦煌到柴達木盆地，道路卻是艱難的。從敦煌走的那天，天上潔白的云朵連接成一條長長的銀帶，好像千佛洞里展翅翱翔的飛天壁畫，又像一把秀長的利劍，穿過祁連山，一直飛向西北方。

通往西北方的道路是荒涼的，一個人也看不見，前面是一望無際的戈壁。那被狂風吹起的小沙丘，和戈壁中孤獨低矮的小樹，時常會叫人迷惑一陣子。有時候，眼前突然會閃過去一群驚慌的黃羊兒，它們飛跑著，白色的尾巴像小流星似的。有時候，一群野駱駝橫立在大道上，癡呆地望著，當人要接近的時候，它們才搖擺著頭，拖起步子，向山野里迅速卻又笨拙地跑去了。每天，我們總是懷著美好的想望，行走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憩息在空曠的荒灘里。我們走了一天又一天，什么時候才能到柴達木盆地呢？什么時候才能看見一個人哩？在這里，能看見一個人那該多好啊！

“啊，這就是柴達木，我們到柴達木了！”當我們在第四天，翻過了一架沙山，穿出山峽，眼前顯出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沙漠的時候，這句話就像電流般從一個車上傳到了另一個車上。人們歡騰了。人們談論著，喧嚷著，都貪婪地睜大眼睛向窗外望著。那個甜睡的人，沒等人去喊，不知道怎么就醒來了，嘴里還咕噥著：“到啦？”就把頭一下子伸到車窗外面去了。

這就是柴達木，我們勘探者們日夜想望著的柴達木，她袒開胸膛把我們擁抱了。柴達木的天空是明亮的。萬里茫茫似海的盆地里，籠罩著一層薄薄的云霧，像鵝絨般輕輕地漂流著。透過云霧，在盆地的南方，矗立著昆侖山，氣勢雄偉，戴著銀盔，披著銀鎧，真像一個老當益壯的將軍。在盆地的北方，屹立著阿爾金山，臉面清秀，俊俏英武，顯得干練可愛，很像一個年輕有為的少年。這兩座山是多么好，又是多么不同啊！

這時候已是黃昏，金色的霞光照耀著柴達木盆地。昆侖山和阿爾金山穿上了節日盛裝似的，特別動人。在兩山的中間，阿拉爾小草原青綠的花草在微風中颯颯細語。雁兒迎著霞光，在草地里高傲地漫步。就在雁兒漫步的草原旁邊，巍然突出著一座莊嚴的城堡。這座城堡呈四方形，約有4畝地大小。堡子里面的房屋全用土磚塊和細小的木材筑成，在寢室里盤著可以燒火的土炕，和長方形的土墩子寫字臺，而城堡的圍墻全部都是由人工用沙土壘筑起來的。確實，這座城堡是粗糙的，簡陋的，但是，它在柴達木盆地是破天荒的，是一個真正的奇跡。這個奇跡是由我們的人民戰士們創造的。這些戰士們，自從1950年進入柴達木以后，在海拔3000多米的山路上，忍受著千辛萬苦，忍受著饑餓嚴寒，迎著黃黑色的大風暴，消滅了烏斯滿匪徒們，就駐守在邊疆上，捍衛著這一片土地。這座城堡就是他們的營房。雖然，他們不是用鋼骨鐵筋建筑的，但是，他們卻是用著鋼骨鐵筋般的意志，給柴達木豎立起了一座閃亮的燈塔。那個以放牧和打獵為生的哈薩克老人，他是我們的向導；當他和我們一塊看見了這座城堡，他那多紋的臉上出現了怎樣驚訝的表情啊！他嘴里訥訥著。

雁群在霞光中抖擻著翅膀，悠揚地從草地中飛起。它們穿過了阿拉爾城堡，排著字兒升上了天空。它們呼喚著，歌唱著，為什么聲音里充滿了那么多歡樂？莫不是它們為著在盆地里有了我們勘探朋友做伴，生活就不再寂寞、單調？莫不是它們喜歡這個黃昏的時光，好去追戀那奔流在昆侖山下的尕斯庫勒湖？啊，尕斯庫勒湖有多美哩！她穿著銀白色的衣裳，閃著珍珠似的光亮，在柴達木流轉著。這是多么好的一個湖！在柴達木，尕斯庫勒湖會喚起人們多么豐富的歡樂、力量和想象啊！

這就是柴達木，祖國的柴達木，這也就是世界馳名的柴達木。誰走到這遼闊的土地上不覺得驕傲，不覺得自豪呢？今天，也只有在今天，我們的人民才真正賞識這豐饒的有待開墾的處女地。我們的人民，按照自己的意志，開始了柴達木盆地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第一次大規模的地質勘探事業！

……

再見，柴達木

我們爬高山，走沙漠，看一個構造，又是一個構造，心情一直是振奮的。但是，當我們離開葛泰生隊，跨入一座深山里，迎面吹過來一陣濃濃的油味時，我們的心情已不是振奮所能表達的了，而是完全被極度的歡樂溶化了。我們已跨入柴達木最出名的油砂山里了。

抬頭看，你的眼前顯現出的是一座峻峭的高山。山嶺突出險要，像鋼刀般插入天空。山呈黑紅色和紫黑色。你無論走到哪個地方，都可以順手取得油砂。每一塊油砂，都可以聞到甜美鉆心的酥香。在它的南前方，可以望到白雪皚皚的昆侖山和嫻靜的尕斯庫勒湖。在油砂山腳下，整齊地排列著一行一行的帳篷和蒙古包，好像一大群小綿羊似的，又像一處白色的市鎮，這就是勘探柴達木的人們的大本營。自從有了這個大本營，柴達木仿佛得到了最純潔最動人的愛情，變得年輕、豪放、快樂，油砂山獲得了新的生命，不再那么拘謹，那么羞澀，敞開胸懷放射出動人心魄的芳香。

啊，油砂山，你多可愛呀！你給我們勘探者灌注著甜蜜的奶汁，你使我們更深地了解勇敢的意義。就在你的周圍，我們勘探者不知灑下了多少汗水，留下了多少腳印。我們向上爬啊爬啊，你好高喲！我走到山腰，憩息在你的懷中，盡情地享受著你的芳香。我極目眺望著遠方，想把你的美麗和我嘗受到的幸福，傳達給我的親人和朋友們。我在手掌中搓揉著紫黑的泥土，仔細地觀察著那險峻的山嶺，又不能不想起那個英勇的故事：就在最高的山嶺上，曾經爬上去過我們的一隊人。這一隊人中有我的老相識測量技術員劉承昌，他雖然見了女同志就臉紅，爬起山來卻是勇猛的。但是，這座高山卻不是好爬的。就因為它又高又陡，太不好爬，人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英雄嶺。意思是說，誰能到嶺上去，誰就是英雄。這一隊人為了給地質詳查工作創造條件，擔任著調查地理環境和交通情況的任務，開始往嶺上爬了。一清早，他們穿過又黑又狹窄得只能鉆過去一個人的長長的峪谷，就一直向著沒有路的陡崖爬，一會踩著尖刀似的礫石，一會踏進松軟的砂石。他們被大蚊蟲咬著，被大風刮過來的碎石打著，手爬，腳爬，用腳蹬著小窩窩爬。有時被頑石絆倒了，有時從山上摔下來，總是不回頭，向上爬著。誰能摧折他們的意志，誰能阻擋得住他們的腳步呢？他們爬上去了。他們站到最高的山上了。傍晚，當金色的霞光輝映著山嶺的時候，他們在嶺上吹起口琴，唱著歌，慶賀自己的勝利。夜晚，他們用老羊皮裹著身子，窩在山峽里。第二天，他們開始工作了。可是，誰知道，下午，山野怒吼了。人們上來了，就不能下去。這一隊人圍坐在一起抵抗著風暴。不一會，山嶺上又落雨了。雨啊，下著，下著，你要把勘探者怎么樣呢？幾個人用一張油布頂在頭上，這管什么事！一張油布能頂得一晝夜的暴雨嗎？大雨下了一晝夜，人們只能背靠背坐了一夜。劉承昌和他的伙伴們，因為疲勞的緣故，不管衣服已淋透了，都還飽飽地睡了一覺哩！天亮了。人們醒了。太陽出來了。可是，大家都成了泥人，臉上五光十色的，多好笑喲！他們是英雄。他們多好啊。他們完成了任務，為以后上嶺的人做詳查工作創造了很好的條件。

整一天，我們忘記了疲勞，一直在油砂山里周旋著。黃昏，人們才懷著滿足的心情向山下走來。在山腰間，有一架手搖鉆機，發出隆隆的吼聲，和工人的喧嚷聲交織在一起。工人們忙碌著，拉著纖，操作著鉆機，好像一下子就會把地殼打開，拿出寶貝來似的。雖然，因為柴達木交通不便，用水困難，水源正在勘探中，只能暫時使用這種原始的落后的手搖鉆機；但是，就是這臺手搖鉆機，第一次沖破了柴達木的沉寂。它的聲音使山嶺蘇醒，使大地復活。要是再過些天，用載重卡車運來許多大型鉆機，那時候，柴達木不知道會怎樣狂歡哩！

我們向山下走時，還看見一伙人，他們是兩個背水組。這些背水的青年，肩膀上都搭著一塊厚墊子。有的人墊子磨爛了，肩膀上都暴出了棉絮。每天，他們要從山下一個名叫棕扎哈苦泉水的地方，往上來回背三四次水，供給鉆機使用。自然，這種工作是艱難的。我問一個青年：“哪里人？”他說：“敦煌。”“讀過書嗎？”“中學。”“工作得怎么樣？”“好。很快活。我們還和鉆井組挑戰哩！我們保證一定把鉆機用水供上.他們保證一定要進度快，爭取早日完成鉆探任務！”你看，在柴達木，不管做什么工作的人，都是這個樣子：他們熱愛自己的工作，并在不斷改進自己的工作，盡量地在開發柴達木的油田事業中貢獻出自己的一分力量。

我們下了山，憩在勘探者們的大本營里。這是個勘探指揮部，各工種隊就從這里接受指示、任務，向柴達木四面八方進軍。大本營里還有敦煌貿易公司運來的各種貨物：你要手巾、香皂？還是要牙刷、衣裳？你愿意吃雞肉罐頭，還是喜歡吃紅燒豬肉罐頭？都有。我轉著看了一陣，覺得身上滲涼滲涼的，就走進帳篷里去了。

這時候，突然，帳篷外面人聲嚷嚷，有人喊道：“快，看野馬！”我又轉身走出去，外面已有一大群人圍了一個圈，看著從駱駝身上拉下來的兩匹野馬。原來，就在我們看油砂山構造的時候，那個做向導的哈族青年木斯達法，騎著駱駝到昆侖山里打野馬去了。他打野馬是為著自己吃，也是為了讓局長、專家們和勘探者們嘗嘗野味。野馬肉很鮮，很香，吃著和燉的牛肉一個味。只是肉粗些，肥得厲害，吃多了，一天不餓，凈想喝水。哈族兄弟是很熱情的，只要做好了肉，你不吃，他們是不樂意的。你吃了，他們很高興。而且在你吃飽了以后，最后還用手抓起一大塊瘦肉和一大塊肥肉，親自塞進你的嘴里才完。他們說：“這是我們的禮節！”勘探人們不知道吃了多少次野味了哩！在柴達木當向導的和做運輸工作的人，有蒙古族、哈族和維吾爾族的老人和青年們，他們都善打獵，經常打黃羊和野馬慰勞勘探者。在吃食遭遇困難的時候，野味就成為主食了。現在，他們有的人還正在山里和勘探者們一起奔跑；有的人就住在大本營，準備接受任務出發。他們和勘探者生活得很熱火，很融洽。他們都懂得勘探者的活動會給自己和各族人民帶來美好的生活。因此，他們離開了妻子兒女，整年不辭勞苦地隨勘探人們一起奔波著。

夜。一個多么美麗的夜晚啊！柴達木各工種的隊長們聚會了。我看見了青年重力專家張得經，他的身材高大，說話聲音低啞而有風趣。他的臉面仿佛總是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由于他和全隊的努力，重力勘探以提早超額完成任務出名。我也看見了有著一副黧黑長臉的青年隊長朱儒勛，他在陜北就工作得很漂亮，因此，今天又在柴達木擔任艱巨的細測工作，提供深探井井位的資料。那個身材瘦長的王吉慶隊長，他很少說話，做事干練。就是他曾經和幾個人尋找到一個大的儲油構造，因為迷戀構造而忘卻了返回，結果在黑夜返回中饑渴得昏倒，迷失了方向。我很喜歡那個純潔熱情的大隊技術員王福林，他說話是憨直的，做工作是埋頭苦干的。人們都愿意和他一起工作，喜歡他。最近，他愛上了一個四川姑娘，他常想她，給她寫信，還答應了請勘探朋友們吃糖吃罐頭哩。還存……不多說了。我看著這伙青年勘探者，心里是有很多話想說的。我在他們身上，看到青春閃爍著的光彩，看到地質勘探事業的遠大前程。他們為了祖國，獻出了自己的聰明才華。他們的青春、生命，才是值得贊美的。

今天晚上這個聚會，就是總結他們的工作，是一個重要的不平常的會。會上，石油管理總局的地質師們做了柴達木工作的評價和今后勘探方向的報告，對柴達木的工作做了寶貴的指示。最后講話的是總局局長們。從這些報告和講話里，你會感到一種力量，你會清楚地看到：擔負著勘探柴達木任務的人們付出了如何巨大的代價，進行了怎樣有成效的勞動，已經尋找到了眾多的適宜于儲油的構造，獲得了驚人的、貴重的和大量的地質資料！這些為國家提供出來的地質資料，給柴達木開辟了令人振奮的前景。而同時，勘探者還正在繼續勇猛地向柴達木的最深處挺進著，沖擊著。啊，來吧，我的朋友們，在這個聚會上，讓我們舉起這杯酒，為了柴達木，為了勘探柴達木的人們干杯，干杯啊！我還想告訴我的國家，告訴遠離柴達木的兄弟姐妹們，在柴達木工作的人，是完全可以被信任的人。他們從事著一樁驚心動魄的事業，并且，也一定會完成這樁事業的！

我們是離開柴達木了。黎明。晨光穿過了昆侖山巔，披在尕斯庫勒湖上，閃著嫵媚耀眼的光亮。油砂山挺起胸膛，迎接著黎明。一群雁兒飛起，乘著風浪，唱著溫婉的歌，奔向了黎明。柴達木的早晨多好啊！我緊緊地握著勘探朋友的手，怎么也想不起就要離開了。啊，再見了，可親可敬的勘探伙伴們！再見了，柴達木，你這正在被開墾的處女地！再見了，你微笑著的昆侖山、阿爾金山和油砂山！再見了，尕斯庫勒湖，你發源于鐵木里克，無數的支流匯集成這個大湖，你才能放任自由地向東方奔流；可是，當雁兒歌唱你的時候，當你覺得驕傲的時候，你可曾曉得，不久，勘探柴達木的人們就會在你的身旁開拓出來一條更寬長更壯麗的河流；這條河流以黑色的金光，黑色的奶汁，可以和大江大湖媲美！

再見了。我還要來的。當我在歸途上，又看見了敦煌，又看見了玉門油田的時候，我心里就想：我們的祖先能夠創造出來世界馳名的千佛洞的飛天壁畫，我們的祖國已有了玉門這個輝煌燦爛的黑金都市，在柴達木盆地里，我們的人民就不能夠再創造出來偉大的奇跡，再擁抱起一座輝煌燦爛的黑金都市嗎？能夠的。一定能夠的！

（本文摘自《人民文學》1953年2月號《在柴達木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