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 汪彥
2018年5月12日,對于消防戰士謝勇的一家人來說,是個悲痛的日子。這一天,江蘇淮安的一場大火,奪走了謝勇的生命。這位只有21歲的年輕戰士,在火災現場把生的希望留給了戰友,用犧牲詮釋了“最美的逆行”,用行動證明了年輕一代的鐵骨錚錚。5月13日,公安部批準謝勇為烈士并頒發獻身國防金質紀念章,追記一等功。同日,淮安市政府追授謝勇“滅火救援勇士”榮譽稱號。
這是一位值得被人記住的英雄,但在某些人眼里卻成為了侮辱的對象。謝勇犧牲當天,尸骨未寒,關于他的侮辱性言論就在網絡社交圈中悄然流傳。始作俑者網民王某、曾某捏造事實,肆意詆毀烈士。面對他人的提醒勸阻,曾某放言:“拘留算什么,坐牢我都不怕。”但當“不算什么”的拘留真正來到曾某身邊時,他開始慌了。當公安干警將其刑事拘留時,曾某才察覺,自己之前的膽氣是那么可笑。
曾某所面臨的,不僅僅是拘留,還有訴訟和審判。5月21日,經江蘇省檢察院批準,淮安市檢察院依法決定對曾某提起民事公益訴訟。6月12日,淮安市中級法院公開開庭審理,判處曾某于七日內在本市市級報紙上公開賠禮道歉。此案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英雄烈士保護法》(以下簡稱英雄烈士保護法)5月1日正式實施后的全國首例英烈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案件。
“與其他領域公益訴訟所保護的社會公共利益不同,英雄烈士保護領域的社會公共利益主要表現為民族情感、社會信仰和價值引領方面,公益訴訟要保護的是價值觀。” 該案公益訴訟起訴人、淮安市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處處長唐昕告訴《方圓》記者,英雄烈士保護法將崇尚和捍衛英雄烈士提升到了國家法律的高度,檢察官作為公共利益的代表,有責任承擔起使社會公共利益得到有效訴訟救濟和法律保護的職責,充分發揮法律的指引和規制作用。
曾某一案塵埃落定,給那些侮辱烈士者敲響了一記警鐘。有這樣的結果,對于檢察機關的辦案人員來說,之前的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
根據英雄烈士保護法第二十五條、二十六條的規定,以侮辱、誹謗或者其他方式侵害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依法承擔民事責任。英雄烈士沒有近親屬或者近親屬不提起訴訟的,檢察機關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公益訴訟。“這是我國首次以特別法授權的形式,突破了民事訴訟法和行政訴訟法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范圍的規定,將檢察機關所保護的公共利益從客觀物質層面拓展到社會意識形態領域。”唐昕告訴記者,結合本案實際,只有在烈士近親屬不提起訴訟時,檢察機關才可以提起訴訟,所以有個訴前程序,必須征詢近親屬的意見。如果英烈的近親屬提起了訴訟,依據現有的法律規定,檢察機關不能夠提起公益訴訟,可以支持近親屬的訴訟。
“我們分別于5月15日、5月17日對曾某一案的線索進行立案審查,收集相關證據,依法履行民事公益訴訟訴前程序,謝勇烈士的近親屬都聲明不提起民事訴訟。”唐昕介紹說。5月21日,經江蘇省檢察院批準,淮安市檢察院決定對曾某的行為提起民事公益訴訟。
“英雄烈士保護法的規定,明確了受侵害的英烈親屬和檢察機關之間的關系。”國家檢察官學院教授邵世星表示,在侵害英烈的事件中,有些英烈還有生存的近親屬。此種情形下,首先是近親屬的私人利益受到了損害,他們可以通過訴訟要求侵權人承擔責任。英雄烈士沒有近親屬或者近親屬不提起訴訟的情況下,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
事實上,自英雄烈士保護法正式實施后,不僅僅是個人,對于保護英烈不力的組織、政府機關,都是檢察機關公益訴訟的對象。根據英雄烈士保護法第二十九條規定: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有關部門及其工作人員在英雄烈士保護工作中濫用職權、玩忽職守、徇私舞弊的,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法給予處分。
今年5月,最高檢民事行政檢察廳發出關于貫徹英雄烈士保護法捍衛英雄烈士榮譽與尊嚴的通知,要求各級檢察機關民行部門認真貫徹實施英雄烈士保護法,深入摸排侵害英烈名譽榮譽案件線索,充分發揮檢察機關在英烈保護方面職能作用。通知強調,各級檢察機關民行部門要充分運用支持起訴等職能,依法支持英雄烈士的近親屬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保護英雄烈士名譽榮譽。通知同時強調,各級檢察機關民行部門要注意督促負責英雄烈士保護工作的部門和行政機關依法履行監管職責。對屬于國有文物的英雄烈士紀念設施,相關行政機關違法行使職權或者不作為,符合行政訴訟法規定的,可以提起行政公益訴訟。
比如湖南省長沙市望城區檢察院就辦理了一起保護英雄烈士紀念設施公益訴訟案。今年5月,望城區檢察院接到群眾反映:郭亮烈士故居大門緊鎖,未對社會公眾開放。郭亮烈士是湖南無產階級革命家、著名工人運動領袖,其故居于2011年11月被確定為長沙市望城區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接到反映后,望城區檢察院立即派檢察官到郭亮烈士故居進行核實。
經調查后,該院確認郭亮烈士故居確實處于關閉狀態,團體參觀或個人參觀者如需進入故居參觀,得先和管理人員聯系后才能進入。隨后,檢察官來到望城區文物管理局了解情況,文物管理局負責人辯解稱,由于工作人員匱乏,監控設備不足,郭亮烈士故居在對外開放時發生過珍貴文物被毀損的情況,所以關閉了烈士故居。但是根據英雄烈士保護法規定,英雄烈士紀念設施應當免費向社會開放,供公眾瞻仰、悼念英雄烈士,開展紀念教育活動,告慰先烈英靈。該文物管理局存在明顯的違法行為。
5月10日,該院通過公益訴訟訴前程序,向望城區文物管理局發出檢察建議書,要求該局依法將郭亮烈士故居向社會免費開放,供公眾瞻仰、悼念。區文物管理局收到建議后,表示將立即進行整改。5天后,該院就收到區文物管理局的書面函復,稱已按照檢察建議的要求,立行立改,全面開放了郭亮烈士故居,參觀者可自由出入故居瞻仰和悼念烈士。
另外,隨著英雄烈士保護法的出臺,英雄烈士等概念的含義和使用將可能進一步規范化和特定化。
西北政法大學民事司法改革研究所所長董少謀認為,《烈士褒揚條例》對“烈士”的范圍和認定程序作出了較為詳細的規定,因而在實踐中有章可循;但“英雄”并不是一個法律術語,如何界定“英雄”的范疇、“英雄”概念的時間性以及“英雄”的認定主體和認定程序等,都有待詳細規定。
“從中國民主革命到現在,約有2000萬英烈,但是經評定確認的只有196萬。由于戰爭、歷史條件等原因,大多數英烈都未能留下姓名,現在也無從考證,但是他們同樣受該法保護,也應被尊崇和銘記。”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立法規劃室王思絲在解讀英雄烈士保護法時表示,該法保護的英雄烈士,包括近代以來,為國家、為民族、為人民作出犧牲和貢獻的英烈先驅和革命先行者,其中既包括個人也包括群體,既包括有名英烈也包括無數的無名英烈。
王思絲認為,英雄烈士保護法保護的英雄烈士都是已經犧牲、去世的。健在的英雄模范人物與該法保護的英雄烈士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但對他們的褒獎、保護,適用國家勛章和國家榮譽稱號法等相關法規,不適用本法。在實際發生的侵害英雄烈士名譽榮譽糾紛,一般都是知名的英雄烈士,其身份是清楚的,實踐中如果確需對英雄烈士的身份進行認定的,可以通過相關工作機制予以解決。
對于檢察機關在司法實務中如何認定英雄烈士,唐昕認為:一是現實生活中健在的英雄模范人物,不受英雄烈士保護法調整,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勛章和國家榮譽稱號法》等法律法規進行保護;二是在現實生活中,在查處違法犯罪、抗險救災等行為中犧牲的且被評為烈士的,適用英雄烈士保護法;三是英雄烈士保護法保護的是1840年以后近代以來的犧牲的英雄烈士人物。
4月27日,在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立法規劃室主任岳仲明表示,英雄烈士保護法中設置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條款,有利于保護英雄烈士的權益。
岳仲明說,英雄烈士保護法建立了一項新制度,即對侵害英雄烈士姓名、肖像、名譽、榮譽,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英雄烈士沒有近親屬或者近親屬不提起訴訟的,檢察機關可以依法提起公益訴訟的制度。這一條非常重要,近親屬即使不在了也不影響保護英雄烈士的名譽榮譽。
岳仲明進一步表示,根據該法,負責英雄烈士保護工作的部門和其他有關部門,在履行職責中發現有侵害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損害公共利益的情況,可以向檢察機關報告,檢察機關可以根據了解到的情況,依法提起訴訟。
在邵世星看來,侵害英烈的行為,通常表現為在公共場合或者利用廣播、電視、報刊、圖書、互聯網等媒介,以侮辱、誹謗或者其他方式對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等進行歪曲、丑化、詆毀,以達到貶損、否定英雄烈士的事跡和精神的目的,或者將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等用作商業宣傳以實現營利。對此,檢察機關對侵害英烈行為提起的公益訴訟,適當的訴訟請求包括停止侵權、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
邵世星認為,在近現代的公益訴訟中,通常許可賠償損失的訴訟請求,但主要針對物質性損失,且在不同領域中的表現差別很大。而侵害英烈的行為所造成的公共利益的損害,主要是社會價值觀和一般公眾的情感傷害,既不是物質損失,也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精神損害。檢察機關提出賠償損失的訴訟請求是正當和必要的,侵害英烈的行為挑戰的是社會價值觀和民族精神,主觀惡性大,影響壞,懲戒措施中應包括經濟內容。因此,檢察機關可以提出賠償損失的請求,內容上應定位于懲罰性賠償的性質,以此作為對侵權人侵害英烈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懲戒。對于賠償金的管理,檢察機關應監督有關行政職能部門設立專門賬戶,或者設立英烈公益保護基金,并監督其使用。
“英雄烈士保護法出臺后,重點在于實施,一定要做到執法必嚴、違法必究,讓這部法律真正實現調整社會生活的功能效果。有關部門要依法履行保護英雄烈士名譽榮譽的職能,社會組織要積極配合,監管體系要落到實處,公民及組織要自覺守法,輿論要宣傳新法,構建全社會崇尚英雄烈士的文化氛圍,相關監管部門要敢于行政執法,檢察院及法院對侵權行為要敢于提起公訴和立案。”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呂景勝說。
“對于侵犯英烈名譽權的案件,檢察院提起公訴是必要且及時的。”呂景勝說,憲法及檢察院組織法都賦予檢察院公訴權力。檢察院介入英雄烈士保護具有極大的國家意義,彰顯公權力對國家主流價值觀的維護,起到良好的社會示范效應和警示作用。這一做法顯然具有推廣全國的示范意義。
最高檢民事行政檢察廳廳長胡衛列表示,檢察機關一方面要與其他責任主體建立完善常態化溝通協調機制,實現線索發現、調查取證、技術支持等的協同配合,另一方面要充分運用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銜接平臺,形成捍衛英雄烈士榮譽的合力。在加大辦案力度的同時,爭取人民群眾的認同和支持,善于捕捉基層的首創意識、成功經驗,總結檢察機關辦理侵害英雄烈士名譽榮譽公益訴訟案件的好經驗、好做法,及時通過新聞發布會等形式,公開案件信息,回應社會公眾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