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黎
作者有話說:偶然看到楊麗萍老師去云南寨子找演員,力排眾議拍了《云南映象》的經歷,腦海里就有了這個故事的雛形。女主帶著與生俱來的靈氣,站在多大的舞臺,就有多耀眼的光芒,但最幸運的是,這一路磕磕絆絆,始終有人支撐著她不斷前行。
很多時候,許泊舟都覺得,她一定占據了自己內心最柔軟的那塊地方,不然,為何她一哭,他便什么氣都生不起來了。
01.
隨母親去西南小鎮采風那一年,許泊舟剛好十歲。
那正是玩性大發的年紀,大多數人坐都坐不住,許泊舟卻能捧著書看上一整天;郊游時別人打打鬧鬧,他托著腮幫望天……這樣的事多得不勝枚舉,在同齡人看來,他就是格格不入的異類。
但他不甚在意,習慣于沉浸在自己圈出來的小天地,一切看起來也不算太壞。
直到遇見林晚,單調的生活突然斑斕起來,他才知道,原來生活除了“不算太壞”,還可以變得更好。
那是千禧年,西南邊區交通不便,雨后的泥濘小路濕滑,車輛根本沒法兒正常駛入,許媽媽一咬牙牽著小小的許泊舟下了車,提著長裙小心地避開水凼。
沒走多久,路面逐漸變窄,女人站在分岔路口,看著兩條蜿蜒的小路犯了愁,正巧走來一個扛鋤頭的老人,她迎上前,問:“老人家,請問去雨塘村走哪條路?”
奈何老人耳背,同樣的話,她翻來覆去講了幾遍,老人愣是沒聽清楚。
“走靠山這條。”突然,清越的女聲響起,帶著幾分稚氣。
許泊舟順著聲音望過去,女孩兒赤腳踩在桑樹上,扭頭跟他們說話的同時,雙手緊抱著樹干,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樹袋熊。
許媽媽先反應過來,道了謝,接著拍了拍他的肩:“泊舟,快跟姐姐說謝謝。”
姐姐?對方明明看起來跟自己一般大小。許泊舟還在糾結,她已經敏捷地從樹上滑下來,躥到他的跟前:“不用謝,我就是雨塘村人,帶你們去吧。”
山路崎嶇,快到時天色已擦黑,林晚從拎著的小竹簍里抓出一把綿軟的東西塞給他:“你吃這個,可甜了。”
他看著手心里黑乎乎的一團,蹙了蹙眉,許媽媽難得地笑了:“這是桑葚,可以吃的。”
話音剛落,就見林晚自顧自地往嘴里丟了幾顆,唇瓣上轉瞬染了紫紅的汁液,和著她明亮的雙眼,給暮色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許泊舟也學著她將桑葚放進嘴里,原本并不抱期望,一口咬下,竟格外甜。林晚挑了挑眉,邀功似的問:“沒騙你吧?”
他將果子咽下去,清秀的眉眼舒展開來:“嗯,真的很甜。”
聞言,她便咧開嘴笑,又大方地往他的手里塞了許多桑葚。
往常,許泊舟是不肯輕易接受別人的東西,但這次,他破例沒有推辭。
大概是因為,真的太甜了。
02.
突然來了外鄉人,村子變得熱鬧起來。
聽說許媽媽是大城市來的舞蹈家,大家好奇更甚,有意無意地跟她搭兩句話;而小小年紀氣質卓然的許泊舟,也成了孩子們爭相靠近的對象。
可一來二去,大家發現這母子倆并不熱絡,這才慢慢地安靜下來。
一天,暮色四合,許媽媽去拜訪老一輩的民族舞者,許泊舟窩在屋里看書,舊式磨砂窗像是被小石子砸了一下,發出沉悶的響聲,一聲、兩聲……樂此不疲。
他放下書,起身正要去開門,窗縫里探出一顆小腦袋,林晚壓低聲音道:“嘿,想跟我去捉螢火蟲嗎?”
看著她狡黠的模樣,許泊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天完全黑下來后,雜亂的草叢里逐漸有了星星點點的亮光,林晚將手電筒交給許泊舟示意他打開,拿出捕蟲網和小玻璃瓶,一副有備而來的架勢。
事實上,她的確頗有經驗,不一會兒就裝了幾近滿瓶,許泊舟關了手電,黑暗霎時被螢火蟲發出的光照亮。
借著光,林晚清晰地看到許泊舟擰了擰眉,她想也沒想就問:“你不喜歡啊?”
許泊舟一本正經地搖搖頭,說:“你這樣把它們關起來,會縮短它們的壽命,而且……會影響它們的繁衍。”
“哈哈,”林晚忍俊不禁,朝他招招手,“你跟我來。”
片刻后,他們站在小山坡上,林晚打開木塞,螢火蟲瞬間向四方奔涌而出,一閃一閃,與夜空中的星星交相輝映。
許泊舟不明所以,聽她得意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在路邊,我不捉,其他人也會捉,但我捉來這里放生,它們就安全了。”一般的孩子大晚上是不會走這么遠的。
原來如此,許泊舟放心了。可捉螢火蟲的人沒來,看莊稼的卻來了,刺眼的手電筒的光遠遠地打在兩人的身上:“是誰!”
林晚低頭看一眼,驚覺踩了別人家的菜地,要是被菜地的主人知道了……她打個寒戰,拉起許泊舟就開始跑。
兩人氣喘吁吁地停下時,身上都出了一層薄汗,從小到大,許泊舟還是頭一次被人追著跑,緊張之余又莫名地愉悅,竟不由得笑出了聲。
而他們奔跑時吹的晚風中,夾雜著稻香和泥土的氣息,在他的記憶里停留了很久,很久。
03.
恰逢世紀之交,有人乘著時代的東風蓬勃生長,也有人眼見固守的傳承一天天式微。
比如,盛極一時的戲劇,隨著時間的推移,看的人已寥寥無幾。
那是當地的戲劇表演。許泊舟安靜地坐在臺下,光線晦暗的舞臺上,濃妝小旦交替唱和,更襯得場面清冷,許媽媽在身旁幽幽地嘆了口氣。
他尚未明白她為什么嘆息,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片叫好聲,一群半大的孩子圍坐在地,賣力地鼓著掌。站在中央的是林晚,明明個頭不高,卻能把四把花槍耍得靈活自如,光影交錯間,女孩子周身自帶鋒芒。
突然,一把花槍飛出去,被人順手給接住了,看清來人,孩子們麻利地爬起來一哄而散,嘴里喊著:“快走,快走,班主來了!”
“給我跪下!”被喚作班主的男人聲如洪鐘,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林晚。
林晚咬了咬唇,膠著在原地不動。
“我叫你跪下!”男人就著手里的花槍一棍打在她的膝蓋窩,她受力撲通跪倒,垂下腦袋,任由兩股小辮耷拉在肩上。
“我跟你說過什么?”
林晚囁嚅道:“師父說,我不能偷師,不能上臺……”
“大聲點兒!”
女孩兒被他吼得一抖,怔了怔,反倒像是想清楚了什么:“不,師父,我想學,我想站在臺上!”
班主怒火沖天,眼看長槍又要落下,被人擋開。
“學就光明正大地學,你師父不教,自有人教。”許媽媽說罷,轉向男人,嗓音輕柔卻透著堅韌,“她小小年紀能踢四槍,絲毫不比臺上那刀馬旦差,這根苗子,毀了可惜。”
許泊舟有些訝異,在他的印象里,母親素來不愛管旁人的事;而林晚猛地抬起頭,看著僅見過一面的女人,眼睛清亮。
第二天傍晚,班主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乘涼,將林晚叫到眼前,吸一口卷煙,不緊不慢地問:“去大城市學藝,你想嗎?”
林晚點點頭,很快又搖頭:“師父肯教我,我就不去。”
“跟我待在這個小地方,你學得再好,又能有什么出息!”班主倏地站起身,煙灰落了一地,進房前,他頓住腳,“你要么跟那個女人走,要么留下來,但我絕不會教你。”
林晚捏緊拳頭,良久,她松開手,終于做了決定。
許泊舟記得,走的那天,她一一跟師兄弟道別,而后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沁血:“師父,等我學成,回來看你。”
老班主一言不發,末了,才擺擺手:“快走吧。”
04.
許媽媽名喚蘇麗云,那幾年的光景,這個名字在他們那個圈子是叫得響的。
她出去采風一趟,卻帶回一個孩子,有人問起,她便說是林晚有潛力,舍不得埋沒了人才。
連蘇麗云都青睞有加的人,外界自是抱了很高的期望,眾人都默不作聲地觀望著,看這小丫頭究竟能走多遠。
只有許泊舟知道,她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
因為蘇麗云是舞者,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教林晚戲曲。她說林晚身段靈活,動作間有靈氣和張力,本就該為舞蹈而生。
“藝術是相通的,不管是戲曲,還是舞蹈,最終都一樣,所以,我想讓你學舞。”
林晚一怔,轉而笑得露出小虎牙:“好。”
可她起步晚,幾乎是從零開始,很長一段時間里,日復一日地練基本功,身上的瘀青也逐漸多起來。
偶爾許泊舟看她練得吃力,汗珠順著臉頰一滴滴地砸到地板上,她也不曉得喊苦喊累。
這天,林晚練習完,倚在欄桿上休息,許泊舟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旁:“為什么不跟我媽說,你腳踝腫了,需要休息?”
林晚不以為然地擦著汗,笑嘻嘻地反問:“說了有用嗎?”
自然是沒用,蘇云麗是出了名地嚴苛,尤其林晚是她挑的人,她不希望到頭來,是自己看走眼。
許泊舟啞然,瞥林晚一眼,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去看電影,一起嗎?”
她側過臉,左臉頰的梨渦若隱若現:“等我換件衣服。”
來這里快六年了,她幾乎沒時間好好看過這座城市,更別說看電影。
很久之后,許泊舟已經記不太清電影講了什么,只記得散場后,他們沿護城河并肩走著,林晚欣喜地說:“長這么大,我頭一次進電影院呢。”
“你喜歡,以后可以常去。”
林晚搖了搖頭,言語間突然落寞起來:“我只是突然覺得,以前看露天電影的日子也挺好。”
她想起了一放露天電影總會給她占座的師兄們,也想起愛吼他們、罰他們,骨子里卻是為他們好的師父,不知道如今他們都過得怎么樣。
護城河邊風大,裹挾著絲絲涼意,許泊舟狀似不經意地攏起她飛舞的頭發:“再過一年,等你正式登臺后,就回去見見他們吧。”
她生性要強,只想等到為自己也為師父爭一口氣,再回去。這點想法,許泊舟怎會看不出來。
被戳中心思的林晚仰起臉,下巴只及少年的胸口,原來,他已挺拔至此,少年人的清朗顯露無遺。
視線往上,剛好和許泊舟的視線撞上,她心虛地別開眼,胡亂地應了兩聲,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他笑意盎然的眼,像是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05.
許泊舟說得沒錯,再過一年,林晚就可以正式登臺了。
蘇麗云早早接到了當地著名歌舞團的邀請,請她排一出節目,她便想著為林晚量身編排一支舞,借機將林晚推上舞臺。
歌舞團的影響力不容小覷,也因此,那一年里林晚受到的訓練更為嚴格。
演出那天,林晚在后臺上妝,化妝師走完最后一個流程,她慢慢地睜開了眼,鏡子里的人面目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她突然心驚了一下,整個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許泊舟以為她緊張,緊緊地握住她冰涼的手:“晚晚,別怕。”
手心里傳來溫熱的觸感,像是陽光照進冰雪消融的三月,林晚看著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指,一顆心逐漸安定。她抿著唇,用力地點了點頭:“嗯,我不怕!”
此前,許泊舟見過了林晚千百種樣子:初遇時的俏皮,被班主責罰的膽怯,練習時的堅韌,去影院的歡喜……
而舞臺上,聚光燈緊隨著她移動,籠罩在冷光里的女孩兒,舉手投足間都像是精靈,仿佛可以睥睨眾生。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林晚。
意外是在謝幕時發生的,林晚踮腳時踉蹌了一下,好在她功底扎實、反應快,就著動作轉了個圈,在空中劃過漂亮的弧度。
觀眾總是包容的,何況她總體發揮算是出色,周遭掌聲如潮涌般響起時,許泊舟暗自松了口氣。
蘇麗云卻是頭一次大發雷霆。
“林晚啊林晚,旁人看不出來,你自己不清楚今晚的表現有多糟糕嗎?舞蹈要是只講技巧和柔軟度,雜技團的人哪個不能做得比你好!
你太渴慕這個舞臺了,功利心太重,才會出錯,就算沒有今晚的紕漏,你的舞也是沒有靈魂的!
從今往后,你心思若不放得純粹,我就教不了你了,你另請高明吧!”
自始至終,林晚沉默著,一切好像又回到多年前,她跪在班主面前,看似柔弱的身板寫滿了倔強,只是肩膀輕微顫抖。
蘇麗云被氣得不輕,晚飯沒吃就回房睡下了。
許泊舟找了許久,才在院子里的假山后頭找到林晚,她整個人蜷成小小的一團,隱在濃重的夜色里,不仔細看的話,很難發現。
林晚聽到聲響,從臂彎里抬起頭,淚眼蒙眬地望著他,耳邊的碎發還糊在臉上,許泊舟的心沒來由地皺成一團。
“……晚晚,”許泊舟張了張嘴,很多話如鯁在喉,安慰的、勸解的……最終盡數化作一聲輕嘆,“你還沒吃晚飯,這是李記的云吞,趁熱吃。”
她愛吃的李記在城北,他們住在城南,他一路騎單車過去,得花上不少時間。
林晚擦擦眼淚,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許泊舟,謝謝你啊。”
她勉強咽下一口食物,眼淚卻啪嗒啪嗒地砸進湯里,甕聲甕氣地說:“我想回去,看看師父。”
頭頂傳來溫熱的觸感,許泊舟揉了揉她的腦袋,語氣清淡:“我陪你。”
06.
回西南小鎮路途顛簸,要先坐火車,轉客車,再轉鄉間大巴,最后還得走上一截。
林晚沒有攢錢的意識,路費都成問題,許泊舟拿出零花錢和競賽獎金,七七八八湊起來,但足夠兩人走這一趟。
二十多個小時的車程,為了省錢,兩人買的硬座,小桌子上堆滿了乘客的零食,許泊舟坐得筆挺,讓她困了就靠著自己歇息。
林晚搖搖頭:“我不想睡,我想跟你說說話。”
心情不好時,人的傾吐欲是最強的,火車的轟鳴聲里,林晚絮絮叨叨地講著她從未對人提及的往事。
她自幼就沒有媽,可以說是師父一手帶大的,每每問起母親,師父只說因病逝世了,別的再也不肯多說一句。
漸漸地,她也就不再問,直到有一天,大她好幾歲的師兄偷偷摸摸把她叫到角落,給了她半張黑白照,照片上的女子面容姣好,嘴角帶笑,杏眼里似乎蘊藏無限希望。
“這就是你媽。”師兄放低了聲音道。
林晚將殘缺的照片翻來覆去看了好久,翻過來才發現背后寫著一行字,所幸是豎著的,完好地留存在這半張相紙上。
彼時,那些字她還認不太全,來不及問就聽到師父一聲吼:“成大器,你個小崽子,是不是翻我東西了!”他走近看到林晚手里的照片,一把搶過去,怒火沖天,“你們兩個今晚不許吃飯!”
林晚撇撇嘴,女人的模樣深深刻在了腦海里,她扭頭飛快地跑進房間,憑印象將看到的字大致刻在了木桌上的隱蔽處。
她長大些,終于看懂了那一行字:總有一天,我要在這舞臺占據一席之地。
師兄說,那年月,戲劇已呈頹然之勢,可她媽媽想成名,固執地要去外面的世界闖一闖,最后卻灰敗地回到小鎮,生下她,潦草地過了一生。
到死時,她也沒能如愿成角兒。林晚想,母親未完的心愿,她應該當成自己的心愿去了卻。奈何師父死活不肯教她,她便在暗地里偷學,每次被發現,都免不了一頓罰。
后來,蘇麗云給了她機會,指導她,栽培她,直至將她送上絢爛的舞臺。
一切看似觸手可及,可上臺那天,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與照片上的女人出落得八成相似,她突然有些膽怯,仿佛透過鏡子看到過度追名逐利的生母。
上臺后,她心神不寧,終歸出了差錯。
林晚喃喃地睡著了,許泊舟想起母親說她功利心重、不純粹,可這又有什么錯呢,更何況,她為的,從來就不是一己私欲。
07.
兩人長途跋涉,在鎮上的小餐館里各要了一份面,熱騰騰的面上鋪著煎蛋,許泊舟將自己那份一并夾給林晚。
林晚一愣,夾起來就要還給他:“你干嗎——”
許泊舟把碗挪開些,打斷她:“你是女孩子,應該多吃點兒。”
女孩子就要多吃,這是什么理由?林晚哭笑不得,同時鼻尖又有些發酸,許泊舟啊,他真的太好了。
獨屬于少女的多愁善感到底還是被回家的興奮掩蓋,可當她回到劇團落腳的院子,哪里還有師父,只在房后不遠處,有一處石頭筑就的新墳。
那是老班主去世的第四天,在他們趕回去的前一天下了葬,林晚連師父的最后一面也沒能見上。
“怎么會,師兄,怎么會……”林晚腦子發蒙,話都說不完整。
“師父他老人家舊疾在身,不肯去治,說過一天是一天。”他走后,原本還算鬧騰的戲班子變得零零散散,只余師兄幾人硬撐。
她想起臨走時,自己信誓旦旦地說,學成會回來看師父,可是,他沒等到,她也沒做到,就連此行,也是她覺得委屈臨時起意……
入夜,林晚坐在院子正中、師父坐了很多年的那把躺椅上,像他曾經那樣望著黑漆漆的天幕,不巧烏云遮月,她什么也看不見。
“晚晚,別哭。”許泊舟遞過去一方柔軟的手帕,深深的無力感席卷而來。
每次,他只會說“別怕”“別哭”,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林晚捂住眼,摸到一手濕潤,原來是哭了,難怪,難怪什么也看不見。
轉瞬,她卻哭得更厲害了,帶著濃重鼻音和抽噎,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自說自話:“師父其實人很好,以前他罰我們不準吃飯,卻又故意在廚房里留下食物;他氣急了會動手,但其實下手都不重,房里也常備著各種膏藥,生怕我們有個意外……”
他從來不肯教她什么,大概是早料到了戲劇如今的衰頹,想她過得安穩些罷了。
可說什么都沒用了。
第二天,許泊舟擔心林晚,特意起了大早,推門卻看到她的房門大開,屋里空無一人,他心下一驚,找了一圈也沒見人,想起什么似的拔腿就跑。
他果然在墳前發現了她,不知她跪了多久,褲腿被霧氣弄濕了一大截。
許泊舟氣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企圖將她拉起來,她非但不肯,還用力推開他,萬年好脾氣的他頭一次發了火:“林晚,你跪再久,老班主去世都是既成事實!”
“我愿意跪,你走開!”
話一說完,她又重重地往地上一跪,許泊舟不再與她爭辯,微微彎腰想將她強行抱起,手臂突然傳來一陣痛感,是她一口狠咬在他的手臂上。
許泊舟眉頭蹙成一團,卻沒有抽出手臂,任由她鬧著。
林晚咬夠了松開嘴,看著滲血的牙印,突然眼前一黑,直愣愣地栽了下去。
08.
她悠悠轉醒時,是在縣城里的醫院。
林晚睜開眼,呆呆地躺了幾秒就要翻身下床,耳畔響起清冽的男聲:“你還想回去接著跪是不是?”
她呼吸一滯,那么溫暖的人,也會有這么冷的語氣。
許泊舟被她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刺了一下,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媽來過了。她說下個月有場演出,是你最后的機會。”
林晚嘲諷地牽了牽嘴角,師父好比她在世上最后的親人,他走了,她還哪里顧得上什么機會。她以為許泊舟是理解她的人,原來不是。
“你知道老班主為什么不肯教你嗎?”
林晚停下腳步,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師父從未說過,她的母親和許媽媽,當初都是劇團的人。兩人一同出去,許媽媽轉入舞蹈行業做得風生水起,母親卻沒有那么好運。
她愛上了常去捧場的一個青年,直到有了身孕,對方紈绔子弟的面目才顯現出來。
母親將他們僅存的合照撕成兩半,帶著她那一半,回雨塘生下了她。那個年代,未婚先孕少不得要被人嚼舌根,曾經光鮮亮麗的美人,日復一日被難堪的往事折磨。
母親郁郁寡歡,加上產后感染,終究沒能挺過嚴冬。意識尚未模糊時,她將當時的師兄,也就是林晚的師父叫到跟前,費力地叮囑道:“以后,莫讓她學我,在繁華世界花了眼……別教她,別教她學藝……”
從頭到尾,師父只是遵守了對母親的承諾而已,可命運弄人,也是母親的那半張殘照,陰差陽錯地讓林晚萌生了學藝的念頭。
后來,蘇麗云采風,想起了曾待過的西南小鎮,大概是天意,讓她遇見了昔日好友的遺女。
小女孩耍著花槍時,像極了她母親在臺上意氣風發的模樣。
老班主是答應過不能教她,但這不代表,旁人也不能教。他見她那般執著,怎么忍心再攔著。
“你師父那么重情義的人,間接違背了當初的承諾,讓你去學習去闖,你就這么輕易放棄?”
林晚轉過身,眼里盈滿水光:“蘇老師告訴你的?”
他點點頭,一步步走近她:“晚晚,回去吧。”
很多時候,許泊舟都覺得,她一定占據了自己內心最柔軟的那塊地方,不然,為何她一哭,他便什么氣都生不起來了。
09.
多年后,每當有舞蹈新秀脫穎而出,收獲盛贊時,許泊舟都會想到林晚。
但不可能是她了。
那一年,他們回到省城,為期一個月的排練過程中,她就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不知疲倦。
“許泊舟,你會來看嗎?”林晚問。
“會。”她得到肯定的回答,心滿意足地投入緊張的練習。
事實上,演出那天,許泊舟在參加市里組織的聯考。最后一科,他早早交了卷,出門撞上巡考的班主任,他迎上前:“周老師,我想請假。”
班主任詫異地挑了挑眉,程序化地問:“什么原因?”
“是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他的語氣真誠到無以復加,卻沒詳說。是真的很重要啊,林晚人生中的關鍵時刻,也是他的重要時刻。
學生時代,尖子生總是有無上的特權,班主任佯裝考慮片刻,回辦公室拿了假條,叮囑道:“快去快回。”高三的沖刺節點,小半天假是他對得意門生最大限度的縱容。
許泊舟急急地趕到現場,卻因為沒有入場券被保安攔在門外,售票窗口早已關閉,他有些急:“蘇麗云是我媽媽,你打電話給她。”
保安將信將疑地按他說的電話號碼撥過去,聽筒里傳來嘟嘟嘟的機械聲音,一聲聲磨滅許泊舟眼中的希冀,也磨滅了保安的耐心:“小伙子,看你不像是耍無賴的人,趕緊走!”
他看了看腕表,該上晚自習了,離去的同時,他壓下心頭隱隱的不安,對自己說來日方長。
可林晚離開了,像起初闖進他的生活里一樣,悄無聲息,只有蘇媽媽帶回來的牛皮信封提醒著他,確實有這么個人,真切地來過。
泊舟:
嘿!你失約了,不過,沒關系,你一定是有事才沒來。
遺憾的是,我沒能當面跟你告別。
我沒什么邏輯,以下的胡言亂語,你大致看看就好。
記得第一次見你,你跟在蘇老師的身后,亦步亦趨地踩在泥地上,我當時想,怎么會有人生得那樣好看。我躲在桑樹上不敢下來,后來蘇老師問路,我才借機走到你的面前。
但接觸了才了解,你并不冷漠,相反是個溫暖的人,只是比同齡人內斂了一些。
別急,你肯定想問我離開的原因。
十六歲那年,你問我腳踝腫了為什么不跟蘇老師講,因為我啊,其實沒什么天賦,就連所謂“潛力”都是靠努力得來,只想多練習一點,再多一點,后來身體漸漸有些吃不消,我也沒有放在心上,直到上次在醫院,醫生說,我多處關節出現損傷,已經不適合高強度地跳舞了。
我真是絕望,在我決心將這條路走到底時,得知這樣的消息。
到頭來,我辜負了師父,辜負了蘇老師的栽培,還有你這些年的照顧。
深恩負盡,大抵就是如此。
不過,別擔心,我沒那么脆弱,不會因此而倒下,只是,突然有些迷茫,我的人生里還剩下什么,接下來又該怎么走。
所以,我想離開一段時間,與其迷茫無措地局限在原地,不如去看看天大地大。
但無論怎樣,我都非常慶幸曾有你的陪伴。
10.
林晚最后一場演出,是政府組織的義演,召集了許多前輩,節目一經播出引起了不小轟動。
許泊舟坐在客廳,看著屏幕里如星辰耀眼的林晚,她竭力將每個動作做到最好,臉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細看可以發現她的吃力。
頻道突然調轉,蘇麗云立在一側,手里還握著遙控器:“別看了,人都已經走了,你只管安心備考。”
“媽,”許泊舟像是絲毫沒聽進去,“小晚她胡鬧,怎么您也——”
“也縱容她?”蘇麗云接過他的話,反問。
許泊舟不置可否。林晚心性純良,除了跳舞,又沒有一技之長,她拿什么存活在這鋼筋水泥的世界。
誰知蘇麗云笑了,有幾分無奈:“你媽活了幾十年,難道還沒你考慮得周全?”
她不是不為林晚感到惋惜,不過,這孩子聰敏,既然做了決定,她支持便是了。走時,她拿出一張銀行卡,林晚騰地紅了臉,語無倫次地推拒。
“你前兩次表演的錢也在里面,其他的是我的心意。”見她還是遲疑,蘇麗云刻意拉下臉,“你母親生前與我情同姐妹,你雖叫我‘老師,我卻是把你當自己的孩子。現在你只身一人出去,又沒什么錢,如果出了事,百年之后要我怎么跟你母親交代?”
說罷,蘇麗云將卡硬塞進林晚的手里,她轉身的那一刻,聽見蘇麗云在身后叮囑:“想做什么就去吧,我們等你回來。”
她瞬間落淚,卻沒有回頭。追逐了十幾年的夢想突然落空,說不難受是假的,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但其實誰都懂她的逃避。
第一年春節,他們收到了來自林晚的信件,許泊舟在字里行間捕捉她的現狀。信上寫,她去了海南的一所小學當志愿者,教孩子們時,偶爾會從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信的末尾只有兩字“勿念”。
第二年春節,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張照片,照片里是皚皚白雪,林晚裹得嚴實,僅露出一雙靈動的眼:原來世上有這么一群人,默默守護著一座山、一片林、一抔土。在他們面前,我遇上的所有挫折,似乎都不足為道。
第三年春節,許泊舟一天要翻好幾遍家門前的信箱,每一次都空手而歸,擔憂就會多上一層。
她身在何處,過得如何,有沒有……有沒有偶爾想起過,這里還有人,眼巴巴地盼著她回來,回到他的身邊。
可是,他聯系不上她,他能做的所有,是祈禱她每天平安無事。
尾聲
大三那年,許泊舟要去實習,收拾好東西離校時,傳達室大爺給了他一張明信片。
他以為是誰寄錯了,不經意地接過看了一眼,像是過電般僵住了,不確定地再看一眼,嘴角的笑意一圈圈擴大。
傳達室大爺看他笑得肆意,偷瞄了一眼。
上面只有寥寥幾句:
一年沒有寄信,別擔心,那是因為,我去了更遠的地方,也想清楚了很多事。
比如,踏遍萬水千山,才知道人生除了舞臺,還有廣闊的天地,但這世上的你,僅此一個。
所以,我回來了,余生還長,請多關照。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