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賀慶生說許和華的壞話還不到一個小時,許和華就知道了。康定在電話里對許和華說:“賀慶生怎么能在背地里講你?唉,都是朋友,按理說我不該傳話,可咱的關系要比他近,我覺得要是不告訴你,就不夠朋友。”許和華說:“你別繞圈子,快說吧,賀慶生講我什么了?”康定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緊一聲慢一聲,像是要窒息一樣。許和華聽得斷斷續續,有些聽不下去了,他打斷康定:“好了好了,你別再說了,和賀慶生這么多年的朋友,他就是說我壞話了,我也不會在意的。”
許和華撂下電話,想起了賀慶生,似乎他正從遠處走過來,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剛開始許和華還是平靜的,可越想越龐雜,終于狠狠地罵了一句。

一連兩天,許和華悶悶不樂,心臟疼。他最后還是沒有忍住,拿出電話本,撥通了電話,而且是一路狂撥下去。
老鬼是第一個被許和華用電話叫出來的人。許和華對老鬼說:“賀慶生在背后講我壞話,他怎么能這樣做?我可是沒有一點對不起他的地方。”
老鬼問“:說什么了?”
許和華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賀慶生說他什么了,他把老鬼叫出來,就是想向老鬼撒一下心里的悶氣。許和華傾訴起來:“他賀慶生說的那些話,我不想再提了,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背后講我的壞話,你說好朋友間能那么做嗎?”
老鬼說:“當然不應該啦,好朋友就更不應該啊!”
許和華接著講:“賀慶生真是個小人!竟然在背后講我的壞話。我對他夠不夠朋友?他求我幫忙的事,我哪件事推托過?”
老鬼向前探著身子,兩只眼睛鐘擺一樣,隨著許和華的講話,認真地擺動。
許和華嘴角泛起白沫兒,繼續憤怒地說:“就說炒股那件事吧。他拍著胸脯說他保證能賺,天天找我,最后我實在被他纏得不行了,就把錢給了他。他把錢拿走了,就再也不找我了。后來,他總算主動給我來電話了,就兩個字,賠了。也就是賀慶生能做得出這樣的事來。這事你們還記得吧?”
老鬼點上一支煙,認真地說:“怎么會不記得,光聽你說,就有三十遍了吧。”
許和華的心臟又有了抽搐的感覺,他強制自己平靜下來,但沒有成功,他瞪著老鬼,說道:“他其實以前就已經……”
許和華想起了妻子小朱,想起賀慶生和小朱曾經“失蹤”的那兩個月。他的心臟痛得更厲害了。許和華就像酒后要嘔吐一樣,想要講述賀慶生、小朱和他三人之間這段故事的欲望一個勁兒地向上噴涌。其實老鬼知道許和華想要說什么,那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許和華每次喝多了酒,都要提起那件事,但每次講到關鍵時刻,都是戛然而止。所以朋友們只知道許和華與賀慶生曾經同時愛過小朱,但具體的細節就不清楚了。因為當事人對整個事件的細節諱莫如深。
老鬼極想做第一個知道細節的人,所以他又向許和華遞上一支煙,勸慰道:“人呀不怕生氣,就怕生完氣不說出來,把氣憋在肚子里。”老鬼的話充滿著關愛,又充滿著誘惑。
許和華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然后死命把煙朝肚子里咽。他嘴巴張了張,欲說又止。老鬼做出了鼓勵的姿態,但姿態剛做,手機響了,許和華聽出老鬼有事要走。等老鬼接完電話,許和華就主動提出來走。老鬼不無遺憾地說:“這個煩人的電話,早不來晚不來,行啦,哪天咱倆再聊。”
許多時候,說了一半的話,似乎比不說還難受。與老鬼分手后,許和華心中的郁悶依舊沒有散去。他抬起手腕看看表,已是快吃晚飯的時候了,他給老孫撥了電話,約老孫出來喝酒。老孫大概還在睡覺,迷糊地接了,迷糊地應了。
兩人去了一家山西飯館。剛落座,許和華就要了一瓶高度白酒,老孫說:“還是喝點啤酒吧。”許和華說: “你不喝我喝。”
“出什么事了?”老孫望著一仰脖子就干了一杯酒的許和華,臉上充滿了疑問。男人間喝酒,如果有人喝得很猛,那么,喝酒的人不是太高興了就是很不高興。
許和華又給自己倒上一杯,又干了。老孫的表情開始凝重起來,他拿過酒瓶,給許和華滿上,然后給自己也滿上,他舉起酒杯說:“好朋友是什么?就是晴天里放在屋角的一把傘。平時沒用,下雨時抄起來就走。我就是那把傘。”說完,一飲而盡。
許和華的眼圈兒紅了,兩人干了一杯。連干三杯的許和華血液沸騰起來,還沒有傾訴,想起賀慶生便又怒火沖天了。
“你說,賀慶生跟我的關系怎么樣?”
“是朋友啊。好朋友!”
“可他竟在背后說我壞話,不管他做過什么對不起我的事,我可是沒說過他半句不是!”
許和華與賀慶生之間的疙瘩,圈子里的幾個朋友都知道,老孫不想攪入其中,只好順著許和華的話說:“和華呀,別說了,誰的人品怎么樣,大家心里都清楚。念在那么多年交情的份兒上,別跟他計較,他也就是眼瞅著你和小朱的日子越過越紅火,他……”老孫說了半截,突然停住了,他本意是想說許和華現在過得比賀慶生好,沒有必要和一個不如自己的人較勁兒。可沒想一張嘴,就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老孫忘了當著許和華的面提到賀慶生時,決不能同時提到許和華的妻子小朱。于是他立刻停住了嘴,但已經晚了。這種話說一句和說十句是一樣的。
賀慶生與小朱的關系,是許和華嗓子眼里的一根刺。結婚這么多年,許和華一直沒有搞清楚賀慶生在和小朱相好的兩個月里,有沒有過實質性的東西。這兩個月,便成為了兩個冷森森的黑洞。
老孫后悔剛才說錯了話,他尷尬地想把話題往別處扭。
老孫說:“和華呀,我最近明顯感到酒量不行了,過去喝多了,話多,興奮,現在可好,就想睡覺,而且怎么睡也睡不醒。”
許和華悶著頭說:“是嗎?”
老孫說:“每次喝醉了都跟老婆發誓再也不喝了,可發完誓照樣喝。我現在改了,不發誓了,喝酒時盡量控制點兒。和華呀,你怎么不言語了?”
許和華端著酒杯,瞇著眼,嘿嘿地笑起來:“老孫呀,你覺得你說的這些話有意思嗎?”
老孫更加尷尬地笑了笑。
許和華又干了一杯酒:“老孫呀,賀慶生還在背后講我什么壞話了,你知道的一定要告訴我呀。”
老孫不敢笑了,他明白自己越瞎扯,許和華就越懷疑他在隱瞞什么。老孫覺得事情麻煩了,只好鄭重其事地聲明:“賀慶生做別的事咱不說,起碼他沒有道德敗壞,和華呀,這點你放心。”
老孫如此一說,許和華終于可以講述這個話題了,他一把薅住老孫的手,說:“我憋了好多年了,今天我必須要說。賀慶生那小子跟小朱有事!”老孫輕輕地拍著許和華的手:“別瞎說。”
許和華一把推開那只溫情的手:“你今天必須得跟我說實話,你肯定知道內幕。咱倆是哥們兒,你必須告訴我。”
老孫也急了,一個勁兒地勸慰許和華:“你怎么連自己老婆都不相信?小朱可是好女人呀。”
許和華又端起酒杯,瞇縫著眼說:“老孫呀,你到底告不告訴我真情?”
老孫急得要哭了:“沒有的事,你讓我瞎編呀?”
許和華冷笑一聲:“你不夠哥們兒!”說完了,掏出兩百塊錢,狠狠地按在桌子上,掉頭就走。
老孫怔住了,待醒過神來追出門外,早已不見許和華的蹤影。
許和華又給康定打電話,可是康定手機關機了。許和華突然想到了趙乾森,他與康定、賀慶生他們關系更近一點,而且心直口快,有什么說什么,于是他打車直奔趙乾森家。
來到趙乾森家門口,他蹲在馬路牙子上,打電話讓趙乾森下樓來。趙乾森正在打牌,問許和華有什么事。許和華說自己就在他家樓底下呢。趙乾森已經打了兩圈牌還沒有和一把,心里憋著火,就沒好氣地問許和華有什么事。許和華要求他下來說,趙乾森大概讓煙嗆了,他咳嗽著說:“三缺一,一會兒也離不開,你上來吧。”
許和華強壓住怒火說:“既然你不下來,那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趙乾森正在精心做一副大牌,心不在焉地應付著。
許和華說:“最近你見過賀慶生和康定嗎?賀慶生在背后說我壞話,我想知道他說我什么了。”
趙乾森顯然應付著:“是呀,說什么。”
許和華見心直口快的趙乾森也和老孫一樣同他打太極,火氣也就更大:“賀慶生是不是提了他和我老婆小朱的事?”
許和華說得挺快,趙乾森根本沒心思聽,腦子全在將要和的那副大牌上,就想快點把許和華打發走,再加上他歪著脖子夾著話筒太難受,就隨口一說:“對對,說了,你去問賀慶生吧。”
許和華一時氣火攻心,關掉手機,兔子似的從馬路牙子上蹦起來,揚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康定、老鬼、老孫被警察找到時,都有些發蒙。他們誰也不相信許和華會將一個一尺多長的“癢癢撓”捅進賀慶生的肚子里,而且還在肚子里來回攪動了幾下。
負責走訪調查此案的刑警用鋼筆敲著記錄夾子說:“你們都說說吧,許和華與賀慶生到底因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仇恨?”
三個人被警察問得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警察已經打開夾子,擰開了鋼筆帽。三個人知道必須要說點什么。
老鬼講了他們炒股的事,他說:“這件事我是聽許和華說的。幾年前,賀慶生鼓動許和華一起炒股,許和華沒興趣,可經不住賀慶生三番五次地找,就想把錢借給賀慶生去炒。賀慶生說賺錢要大家一起賺,就拉著許和華一起。最后兩個人商定,共同出錢炒股,但具體操作是由賀慶生來進行,他定期向許和華講明操作情況,賠賺兩人共同承擔。剛開始還真賺了一點,兩個人把贏利部分取出來分了。許和華挺高興。后來再賺,賀慶生建議別取了,說是把賺的也滾進去,資金越多,賺得越多。許和華也就同意了。后來越炒越賠,聽說最后是血本無歸。”
老鬼講完,老孫接著說了賀慶生和許和華同時認識小朱的事。他說:“賀慶生與許和華胡子還沒長齊時就非常要好。談戀愛那會兒,兩人同時愛上了小朱。小朱一開始是和賀慶生好的,可后來卻和許和華好了,并且與他結了婚。”
警察又讓康定講一講,康定又咳嗽起來,他沒有講他是最先給許和華打電話的人,反而說:“你們應該找找趙乾森,他和賀慶生關系最好,興許會知道得多些。”
警察說:“找了,沒找到,不過我們會找的。”
后來老鬼、老孫和康定又講了許和華別的情況。警察認真地記錄,不時地抬起頭,看著他們。康定猶豫著問:“賀慶生……”警察說:“還在重癥監護室里。”
警察就合上夾子,把記錄讓他們每個人看了看,然后讓他們簽上名字,按了手印,就離開了。
警察離開后,康定自言自語地說:“怎么會出這樣的事呀。”老孫和老鬼也說:“是呀,他找我們時,我們都是向著他的。”后來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點上煙,誰也不說話,只是悶頭抽煙,三個煙頭忽明忽暗,像是許和華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傾訴。三個人在內心深處認真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