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軼,董 捷
(1.中央司法警官學院 法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2.河北大學 經濟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3.北京工商大學 經濟學院,北京 100048)
在完全競爭的保險市場中,投保人了解自身風險偏好,理解保險合同條款的真實含義,保險人通過評估承保風險,能夠精確計算出不同險種的標準費率,投保人的虛假陳述不會產生負效應。但是,現實中的保險市場存在高額交易成本,合同糾紛、民事訴訟和違法犯罪充斥著整個行業,市場從來不是信息完備的。保險市場的信息不對稱主要表現為道德風險和逆選擇,兩種行為都可能進一步演化成保險欺詐①本文的保險欺詐僅指投保人、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欺詐,不包含保險人欺詐。。投保人的未如實告知行為也可能構成保險欺詐。在許多國家的保險市場中,由于保險欺詐的存在,廣大保險消費者需要為一些險種額外支付10%~20%的保險費,這不單損害到保險人的承保利潤,也增加了投保人的保費負擔。縱觀全球,英美兩國的保險欺詐識別和反欺詐工作做得最好,基本可以將保險賠付中的平均欺詐率控制在保費收入的10%以下,某些風控完善的保險機構可以將這一比例控制在5%以內。相比而言,我國保險業受欺詐影響的狀況則不容樂觀,保險欺詐違法犯罪產生的賠付支出已經達到年保費總收入的10%~30%,一些風險管控不利的保險產品則高達50%,遠超全球平均欺詐賠付率15%。加之我國保險業正處在加速發展階段,保險機構擔心客戶資源流失,過度注重規?;洜I,隨著年保費收入的不斷增加,保險欺詐賠付額也在逐年遞增。2017年我國保費總收入3.66萬億元人民幣,按照上述比例估算,保險欺詐賠付額超過6千億元人民幣,達到全年GDP的0.73%②根據保監會公布的數據計算。。除此之外,保險欺詐還影響著保險人的償付能力,違反了民商法的最大誠信原則,侵蝕了保險制度賴以存在的基礎。保險欺詐具有很強的隱蔽性,我國目前的欺詐識別技術落后,法律約束機制不足,難以確立有效的保險欺詐監管體系。
本文首先運用法學案例法,分析由各級人民法院審結并由保險行業協會發布的典型訴訟案例,然后提煉出與保險欺詐相關的法律因子,建立Logistic回歸模型,評估各因子對保險欺詐行為的影響力,探究保險欺詐的制度誘因,最終得出規制保險欺詐要進一步完善如實告知制度,修正違法成本,提高法律執行率,并提出具體立法建議。
隨著保險業的開拓性發展,關于保險欺詐問題的研究不斷增多,很多學者從行為經濟學方面著手研究保險欺詐,有些成果則研究識別和規避欺詐的措施,還有一些學者研究如何制定和完善反保險欺詐的法律制度。
投保人與保險人之間是風險分擔和利益共享的關系,投保人的欺詐行為受到保險人反欺詐策略的影響,兩者在相互博弈中行動,一些學者采用行為保險學與博弈論的方法研究雙方如何采取行動。Cooter等(2002)指出,潛在的違法者在決定欺詐之前,也會考慮經濟成本的高低、法律責任的大小、被發現的可能性行為被社會認為合理的程度[1]。行為人會評估違法的預期價格,法律規范的真實、錯位,高額的訴訟成本,保險合同條款不完善等因素都會促使行為人做出欺詐的決定。邊文霞(2005)建立了社會醫療保險中投保人與保險人的完全信息靜態博弈模型和不完全信息動態模型,得出保險人防范投保欺詐的有效方法是對申請索賠隨機核查。在完全靜態信息博弈中,不管投保人是否履行了如實告知義務,醫療保險人只要認為損失為高風險類型的,最低可接受價格就定為高患病風險價格,并且在此條件下計算欺詐比例和欺詐核查概率。在不完全信息動態博弈中,醫療保險人的保單價格與其是否審核無關,而是保險范疇的函數。進一步將保險欺詐劃分為保險人可以證實但是需要核查成本的保險欺詐和投保人需付出掩蓋成本使保險人不能證實的保險欺詐,研究在兩種欺詐條件下應該如何設計最優均衡保單[2]。朱孟驊(2009)運用博弈論方法建立了包含投保人、保險中間人和保險人三者的成本收益決策模型,并對比中、美、英三國的保險欺詐危害和反欺詐措施。認為防范保險欺詐的核心是降低保險人的核查成本和提高欺詐者的違法成本,建議完善反欺詐立法、成立國家反欺詐機構和建立保險業信息共享系統[3]。王碧波(2012)認為保險欺詐具有隱蔽性強、社會危害不易被發覺、大眾感知度差、違法犯罪黑數高等特點。為了防范保險欺詐,保險人必須控制保費增加程度,讓保費小于一個臨界值,使誠實投保的收益大于欺詐索賠的收益[4]。
可以看出,保險人的策略影響投保人的預期,也影響了潛在騙保者的欺詐決策,保險合同的設計也會影響欺詐,優化保險合同可以抑制保險欺詐行為。
在保險反欺詐法律研究方面,樊啟榮(2003)考慮到我國目前的司法環境和保險人強大的經濟實力,認為投保人欺詐性的隱瞞或誤述均應受到不可抗辯條款的約束,保險人超過可抗辯期間不能再以保險欺詐為由解除合同[5]。美國學者道賓(2008)則認為投保人的非重要性陳述,如果不會誘使保險人簽發保單,即使是故意欺詐也不能成為拒賠的理由[18]。李虹等(2006)認為我國現行《保險法》內容簡單、粗略,應該借鑒美國經驗制定專門的保險反欺詐法律、配套法規和部門規章,健全懲治保險欺詐的法律體系,形成對保險欺詐監管的法律支撐。為了應對層出不窮的欺詐手法,應當收集欺詐相關案例,提煉數據再進行整理分析,用以掌握保險欺詐動向、洞察保險欺詐的作案規律,完善業務流程,提高核賠水平[6]。任以順(2015)在研究保險欺詐違法成本的基礎上,提出我國《保險法》中與不可抗辯條款相關的解除權與《合同法》規定的撤銷權在立法精神、適用前提和適用條件方面存在差異,兩者屬于不同性質的權利。應當允許受欺詐的保險人在兩種權利中做出選擇,而不是只能依據《保險法》行使解除權[7]。在保險欺詐的法律約束機制方面,歐文(1976)最早提出支持懲罰性賠付的理據,他認為超過損失的剩余賠償利益能有效彌補受害方的訴訟成本,促使其主張權利,調動私權利制約保險欺詐行為。海爾頓(1998)和庫克(2002)曾運用成本收益分析法計算懲罰性賠付對違法者行為的引導,他們認為運用懲罰性賠償會對加害方形成額外的利益制約,減少甚至消除預期不法收益,用資金懲罰打破行為人的違法策略,能使行為人在保險欺詐前的成本核算時產生擔憂心理,及早打消違法犯罪念頭[8]。
保險欺詐行為受到法律成本的影響,行為人做出欺詐決策前會權衡可能承擔的法律責任,包括可能喪失的收益、自由和其他權利。當成本過高,完全超過可能獲得的保險金時,欺詐就無利可圖,放棄欺詐誠實投保才能達到效用最大化。
在保險欺詐的識別與防范方面,葉明華(2011)認為,最優保險合約的設計無法達到信息對稱,通過保險合約設計無法阻止保險欺詐。BP神經網絡模型可以有效識別誠實索賠與保險欺詐,但是需要更加完善的指標體系來不斷提高識別率。美國、加拿大的研究機構總結出36項識別指標,相比之下我國保險人要求客戶提供的信息只包含維修廠類別、出險時車輛使用年限、有無交警事故認定書等18項指標。我國保險欺詐識別體系需要更加完善的指標。保險欺詐的識別方法中,統計回歸法對變異信號缺少反應,無法給出具體的欺詐概率,但可以提供有效的識別指標及權重。BP神經網絡法可以給出具體的保險欺詐識別率,但無法給出識別指標,兩種方法需要結合使用[9]。另有學者認為在保險市場中,道德風險和逆選擇是信息不對稱的主要表現形式,理論上兩者都會引起保險欺詐,但作用機理不同。王珺等(2013)以我國某大型保險公司為研究對象,挖掘機動車商業三者險保單中連續兩年的動態投保和索賠數據,觀察投保人在連續兩年中是否均購買不計免賠險,計算出交通事故在兩年中發生的概率。通過構建Probit回歸模型,衡量與保險欺詐相關的道德風險和逆選擇對信息不對稱帶來的影響。認為市場結構和發展程度的差異會導致信息不對稱有不同的表現,機動車商業三者險市場中沒有明顯證據表明存在道德風險,信息不對稱的原因來自逆選擇。提出在承保機動車商業三者險時,保險人應當加強對被保險人信息的甄別與篩選,減少逆選擇的影響,從而防止保險欺詐發生[10]。林源(2013)認為與美國相比,我國在保護與獎勵舉報人方面存在很大差距,美國成文法規定對欺詐舉報人獎勵追回款項的15%~30%,而我國法律規定獎勵欺詐金額的3%,一般不超過3000元。因此應當及時提高激勵水平,才能調動民間力量揭露保險欺詐行為[11]。周建濤等(2014)運用回歸分析法,對258個健康保險、意外保險訴訟樣本進行數據分析,得出年齡在41~50歲的投保人欺詐頻率最高,51~60歲的投保人欺詐概率最大,健康險欺詐概率高于意外險,保險金額與欺詐概率正相關,保險欺詐識別與反欺詐措施的制定應當遵循保險欺詐風險的規律[12]。
綜上所述,保險市場中道德風險和逆選擇行為都可能轉化為保險欺詐,但保險欺詐承擔法律成本是一個概率事件[13],保險欺詐被識別、被追責的可能性也影響投保人的行為動機。如果投保人預期的追責概率很低,即使法律成本足夠高,他也會堅定欺詐的信念。大量研究成果關注如何通過優化保險合約、構建保險欺詐識別模型和保險反欺詐立法來規制保險欺詐,相關研究文獻集中在如何采取技術手段和組織手段監管保險欺詐,從違法主體的行動策略出發研究保險欺詐的文獻較少。當然也不乏有學者從行為人特征方面研究保險欺詐的成因,但鮮有從法律的制定與執行層面研究保險欺詐的制度誘因,更少有對保險訴訟案例數據進行統計分析并研究保險欺詐監管法規的經濟效應。本文嘗試運用案例分析法、數理統計法,完整地分離出保險訴訟中的關聯因子,并在回歸分析的基礎上提出規制保險欺詐的立法建議,以不斷豐富保險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和法經濟學的研究內容。
保險業中的欺詐問題比較普遍,而已經通過司法程序解決的案件更具有權威性,故首先對行業公布的1112件典型案例①余勛盛.保險訴訟典型案例年度報告(第一輯至第七輯)[R].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2016.進行法學分析。保險案例由中國保險行業協會官方公布,具有廣泛性、指導性、典型性,能夠真實描述保險市場的欺詐風險。相關文獻的研究認為:信息不對稱越嚴重,保險金額越高,保險欺詐發生的可能性越高;法律成本增高、法律執行概率增高,保險合同條款趨于完善,保險欺詐發生的概率變低。保險欺詐的誘因涉及了法律成本、法律執行概率、保險合同條款、道德風險、逆選擇等方面,據此在案例分析的同時提取出與之相關的42項自變量,1項因變量。采用Logistic模型的原因是因變量為分類變量而非連續變量,模型可以有效避免產生異方差,并不要求變量必須滿足正態分布,自變量選取范圍相對廣泛。
假設訴訟雙方當事人為投保人與保險人,統計中用因變量“涉嫌欺詐”一項來判定保險欺詐風險,P為保險欺詐發生概率,P∈[0,1],1-P為誠實索賠的概率,P視為自變量的線性函數。P/1-P是保險欺詐風險發生與不發生的概率之比,對其取自然對數,進行Logistic轉換,建立線性回歸方程:

其中保險欺詐概率P是一個關于X的函數,X是自變量,Bj是Xj的回歸系數,表示變量Xj的權重,X32為數值變量,其余均為虛擬變量。Y表示是否發生保險欺詐的二分類變量,B0是常量,A是隨機誤差項。
Dionne等(2001)在研究中強調了保險合同對保險欺詐的影響[14],本文選取的與保險合同和保險訴訟相關的變量在理論和實務中與保險欺詐有現象上的聯系,能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保險欺詐風險,在分析其關聯度之前需進行解讀。Dionne等(2001)認為引發保險欺詐的原因不止于此,除上述變量之外還包括道德觀念的變遷、貧困人口增加、保險人群體的態度等社會因素[14]。
1.因變量X0為“涉嫌欺詐”。指不是法庭的判決,而是根據合同雙方當事人在保險訴訟中主張的事實,提供的證據,推斷投保人一方具有保險欺詐的嫌疑,體現保險欺詐的風險。
2.自變量X1-X13為“案例類型”。立法、司法和執法的寬嚴程度在宏觀上影響一國的違法犯罪概率,微觀上對行為人的決策產生影響。案例類型標明了爭議的核心內容,影響著監管法律的執行與適用。法律的運行在哪些類型案例中出現障礙的可能性更大,法律貫徹的阻塞是否是保險欺詐發生的誘因?具體變量包括保險合同的效力、保險人的說明義務、投保人的如實告知義務等13項。
3.自變量X14-X16為“信息不對稱的表現”。欺詐表現為隱瞞信息或提供虛假信息,信息不對稱使保險欺詐成為可能,通常表現為道德風險和逆選擇[15]。此類變量包括存在未如實告知、存在道德風險、存在逆選擇3項?!按嬖谖慈鐚嵏嬷敝竿侗H宋窗凑毡kU法和保險合同要求履行如實告知義務;“存在道德風險”指投保人在購買保險產品后有放任危險發生的行為,這些行為在購買保險之前一般不會發生;“存在逆選擇”指投保人隱瞞真實風險,通過少支付保費的行為獲得保險保障。
4.自變量X17-X19為“保險欺詐三角的影響”。借鑒國際保險監督官協會提出的保險欺詐三角理論,將保險欺詐的誘因概括為法律成本、法律執行率和對保險欺詐行為合理性的認識三個要素。這三個要素與保險欺詐的風險相關,此變量的選取目的在于確定三個因素對保險欺詐行為的影響大小后完善相關制度。包括受法律成本影響、受法律執行概率影響、受合理性的影響3項。
5.自變量X20-X29為“法律原則與涉及頻率最高的法律條文”。指案例審判時適用的最接近的法律原則和依據的法律條文。案例審判時涉及到的部門法律和法律條文數量較多,此處僅選擇原案例中出現頻率最高的2條保險法條文,以確定哪些法律原則和法律條文的適用與保險欺詐關系最密切,合理解釋這些法律原則和完善此類法律條文可以最有效地規制保險欺詐行為。變量共10項,2項法律條文,8項法律原則。
6.自變量 X30、X31為“勝訴方”。選擇此變量的目的是計算案例中投保人與保險人哪一方的勝訴概率高,保險人起訴保險欺詐行為勝訴可能性有多大。共2項,分別為投保人勝訴和保險人勝訴。共有23個案例不屬于保險人與投保人之間的糾紛,在勝訴方一項中表示為空白,列入缺失值。
7.自變量X32-X34為“涉案金額”。目的是分析保險欺詐風險與涉訴資金的關系,分析哪類涉案金額的保險欺詐風險較高,化解保險欺詐風險應該將關注點鎖定在高涉案金額案件還是低涉案金額的案件。共3項,分別為涉案金額較大項、涉案金額較小項、具體涉案金額項。具體涉案金額為數值變量,其余兩項為虛擬變量。涉案金額不包括訴訟費,而是當事人主張或者法院判決的保險賠償金,涉案金額較大為超過50000元,涉案金額較小為小于等于50000元。從法院判決信息中無法挖掘出涉案金額的案例49項,列入缺失值。
8.自變量X35-X42為“保險合同的類型”。保險合同為保險人事先制定的格式合同,在約束保險欺詐方面對保險人有利。差異化的保險產品需要不同內容的保險合同,對保險欺詐會否產生一定的影響?變量涵蓋財產損失險、責任險和人身險合同。其中“財產損失險”包括車損險、盜搶險、財產綜合險、財產一切險;“責任險”包括交強險、商業三者險、承運人責任險;“人身險”包括人身意外險、疾病險、車上人員險、人壽險。目的是計算哪類保險合同的保險欺詐風險最高,優化哪種保險合同可以有效地規制保險欺詐,共8項。
用保險欺詐概率的均值和涉案金額的均值衡量保險欺詐風險,對訴訟案例樣本及變量進行描述性統計分析,見圖1、表1和表2。在全部案例中共有260件涉及保險欺詐風險,占比為23.4%,保險欺詐風險問題是引起保險訴訟的主要原因,占用了大量的訴訟資源,產生了較高的訴訟成本。在樣本案例中,適用頻率較高的法律條文為保險法13條 40次,16條 141次,17條 198次,22條 25次,30條40次,保險法司法解釋61次。其中保險法第16條和17條適用頻率最高,對其進行統計分析最具有說明意義。

圖1 保險法律條文適用頻率
1.在案例類型中,投保人如實告知義務問題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最高,為0.496;其次是保險人責任范圍的案例,保險欺詐風險為0.335;其他類型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較低。保險欺詐的高發區域為投保人如實告知問題案例和確認保險人責任范圍的案例,可將保險欺詐監管工作的重點放在此兩種類型的糾紛中。
2.在信息不對稱的表現中,存在未如實告知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為0.896,保險欺詐容易和未如實告知聯系在一起。逆選擇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高于道德風險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說明保險欺詐更多地出現在逆選擇合同中。
3.在保險欺詐三角中,受到法律成本影響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最高,為0.692;其次是受到概率影響的案例,風險為0.581;最后是受到合理性影響的案例,風險為0.246。
4.在案例適用的法律基本原則中,適用最大誠信原則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最高,為0.823,適用公平原則和自愿原則的案例未出現欺詐。可見,適用保險法基本原則的案例更需要關注保險欺詐問題,最大誠信原則是保險欺詐違反頻率最高的原則,適用民法基本原則的案例基本無需關注保險欺詐。適用保險法第16條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為0.496,高于適用保險法17條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0.142,完善保險法16條對保險欺詐風險的影響最大。
5.保險人勝訴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為0.742,高于投保人勝訴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0.258,說明防范保險欺詐要重點關注保險人勝訴的案件。全部案例中保險人的勝訴率為:657(保險人勝訴)/1112(全部案例)=59.1%

表1 自變量的描述性統計分析
6.涉案金額較大案例的保險欺詐風險為0.577,高于涉案金額較小案例的0.381。涉案金額較小的案例涉及保險欺詐的數量更多,涉案金額較大的案例保險欺詐的風險更大。
7.保險合同類型中,人身險合同的保險欺詐風險較高,為0.531,其中人壽險合同的保險欺詐風險最高,為0.258。相比之下,保險欺詐在壽險中最嚴重。監管部門和保險人的反欺詐工作應將重心放在人身險和人壽險合同上。人民法院在認定投保人欺詐時,針對不同類型的保險合同也可采取不同嚴格程度的保險欺詐認定標準。
涉案金額方面,保險欺詐案例極大值低于全部案例的極大值1.6千萬元,從極小值1110元到極大值13178821元,保險欺詐案例涉案金額跨度較大,不同類型保險欺詐案例涉案金額有較大差異。保險欺詐案例涉案金額的均值為321918.25元,高于全部案例涉案金額均值241210.67元,可見保險欺詐比其他類型保險糾紛涉案金額更高,經濟危害性更大。財產損失險欺詐涉案金額均值最高,為1018089.63元,原因是包含了重大經濟案件。車損險欺詐涉案金額高于機動車責任險保險欺詐涉案金額,一般責任險欺詐涉案金額高于機動車責任險保險欺詐涉案金額。人身險欺詐涉案金額比財產損失險低,其中人身意外險欺詐案例涉案金額均值最高,為191693.79元,人壽險欺詐涉案金額居中,疾病險欺詐涉案金額均值最低,為57762.22元。如果用涉案金額均值來衡量保險欺詐風險,則可以得出:財產損失險欺詐風險>一般責任險欺詐風險>車損險欺詐風險>機動車責任險欺詐風險;人身意外險欺詐風險>人壽險欺詐風險>疾病險欺詐風險;財產損失險欺詐風險>人身險欺詐風險。
本文用自變量對因變量影響的二元Logistic回歸分析,研究保險欺詐的成因(見表3)。

表2 涉案金額與保險欺詐風險的描述分析 單位:元
本文研究的1112項案例中某些項目在原案例中沒有相關信息,存在數據缺失共69項。模型擬合度很好,未進入方程中的自變量X27、X31、X32對因變量沒有產生顯著影響。從P值來看,回歸系數在0.05以下顯著不為零的變量包括:X14、X15、X16、X17、X18、X19、X30。即未如實告知、道德風險、逆選擇、法律成本、法律執行概率、保險欺詐合理性、保險人勝訴對保險欺詐的影響較為明顯,構建回歸方程:
7個自變量對因變量有顯著影響。從卡方(wald)值來看,X14的 wald值為 36.956,對因變量的影響最大,說明管控保險欺詐風險首先要完善如實告知義務制度。X15的wald值為12.460,高于X16的10.429,說明道德風險對保險欺詐風險的影響力略高于逆選擇。在保險欺詐三角中,三個因素對保險欺詐風險都有顯著影響,這與假設相符。X17、X18、X19的 wald 值分別為 19.821、18.321 和 12.613,說明法律成本對保險欺詐風險的影響力高于法律執行概率,而保險欺詐合理性的影響最小,這與描述統計的結論相互印證。法律成本和法律執行概率的變動對保險欺詐風險有較大影響,而改變保險欺詐行為的合理性認識產生的影響有限??梢?,出臺針對保險欺詐的監管法規并嚴格執行比宣傳教育、普及保險知識效果更明顯。X30的wald值為7.393,對保險欺詐風險有影響,這說明在保險欺詐案件中,保險人比投保人勝訴率高。面對保險欺詐保險人直接拒賠而不起訴并不是因為勝訴率低,可在勝訴收益方面尋找原因。如果不考慮客戶流失的因素,保險人在可以收回訴訟成本的前提下,面對保險欺詐應當果斷提起訴訟[16]。
描述性統計分析的結果表明:如果用欺詐在訴訟案件中出現的概率表示保險欺詐風險,則涉及投保人如實告知案件的保險欺詐風險最高;保險人勝訴案件比投保人勝訴案件的保險欺詐風險更高;涉案金額高于5萬元案件比涉案金額低于5萬元案件的保險欺詐風險更高;人身險的保險欺詐風險最高,其中人壽險的保險欺詐風險高于人身意外險和疾病險。如果用涉案金額表示保險欺詐風險,則財產險、責任險和人身險的保險欺詐風險有所差別,其中財產損失險的保險欺詐風險高于責任險和人身險,而人身險中人身意外險的保險欺詐風險高于人壽險和疾病險?;貧w分析的結果表明:如實告知、道德風險、逆選擇、保險欺詐的法律成本、法律執行概率、保險欺詐合理性、保險人勝訴是影響保險欺詐的主要因素。

表3 模型估算結果
我國保險業要由粗放式發展轉為高質量發展,過度注重保費規模不可取,持續提高承保風險質量才是貫徹“保險業姓保”的關鍵。在我國沒有出臺專門的保險欺詐監管法規之前,防范、管控保險欺詐風險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
1.闡明如實告知義務制度中保險人解除權的基礎
投保人未如實告知可以使保險人獲得解除權,此種權利可以看作投保人欺詐的法律成本。我國保險法規定了投保人如實告知義務和未如實告知的法律后果,投保人故意不告知有關事項,是否必須達到“足以影響保險人決定是否同意承?;蛘咛岣哔M率”的程度,保險人才可以解除保險合同[17],國內對此存在兩種不同觀點。一種認為,保險合同要體現最大誠信原則,未如實告知不需要達到“足以影響”的程度,即使不是重大事項,保險人也可以解除合同,江蘇省高院和北京市高院支持了此種觀點。另一種認為,投保人故意不告知的事實必須構成重大事項,影響了保險費率計算,保險人才能獲得解除權。美國多數法院支持此種觀點,對于不會誘導保險人以特定保費承保的非重要陳述,即使構成欺詐也不能作為拒賠和認定保單無效的理由[18]。本文支持第二種觀點,原因之一是保險法第16條第2款關于“足以影響”的規定在本條中屬于一般性規定,效力可以覆蓋第3、4款的特別規定,所謂“故意”和“重大過失”屬于并列關系,所以要滿足“足以影響”的要求。第二是參考美國保險法原理,保險人要依據大數法則、保險精算規則評估投保人的風險,并不關注其主觀過錯,只關注風險信息是否有價值,是否“足以影響”費率的計算。即使投保人“故意”不告知非重要事項,也并不影響保險人提高費率,評估風險和預期償付。即保險人的解除權必須以投保人未告知的事項達到“足以影響”風險計算為前提,才能有針對性地規制保險欺詐風險。如果在不構成欺詐的前提下,保險人也可以獲得解除權,則不能顯示出對欺詐者更嚴格的法律約束,誠實投保者也會獲得實施保險欺詐的激勵。
2.完善如實告知義務制度,重構告知內容標準
投保人未告知的原因和主觀過錯不易觀察,舉證困難,可以從未告知內容的客觀重要性方面判定是否構成保險欺詐。目前看來,我國在司法實踐中還缺少權威的風險理論,這一點可借鑒美國法院的做法。美國在司法實務中存在兩種對立的理論:風險增加法和損失影響法。風險增加法(IncreaseofRiskStatutes)在美國司法體系中被廣泛使用。這種理論認為投保人向保險人陳述保險標的的風險狀態,如果其隱瞞的信息會干擾保險人的風險評估,導致事故發生率被低估,則告知內容具有重要性,不告知此種內容可以構成保險欺詐,保險人獲得保險合同的解除權。相反,如果未告知的內容即便被揭露也不能干擾風險評估,或者僅導致事故發生率被高估,則不能構成保險欺詐。損失影響法(ContributetoLossStatutes)認為對投保人陳述內容的評價應該發生在保險事故之后,不實陳述內容的重要性不是考慮的重點。如果此種不實告知的信息沒有在事實上引發保險事故,或本質上增加了事故損失,保險合同就是有效的,保險人不能獲得解除權。風險增加法更關注事故發生概率,損失影響法更強調事故發生的因果關系。后一種理論在美國各州的適用范圍相對狹窄。
由于沒有統一的理論,我國在司法審判中也存在分歧。在本文搜集的案例中運用損失影響法的包括:案例樣本(1),2010年,安徽某法院審理的王某購買重疾險后家屬索賠的訴訟案件,法官認定王某的死亡不是由其未告知的重大疾病直接導致,而是由承保風險引起,判決保險公司承擔賠償責任。案例樣本(2),2010年山東某人民法院審理的陳某購買人壽險后起訴某保險公司要求賠償案件,法官認為陳某未告知保險公司自己的職業是漁民,這與其在事故中被啤酒炸傷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判決保險公司支付保險金。案例樣本(3),2005年貴港市某區人民法院審理的李某機動車三者險訴訟,認為李某未告知的危險實際上造成了損害結果,事故不在保險責任范圍內,保險公司拒賠合法。
保險人有時會將未告知重要事項等增加風險的后果寫入到免責條款中,由于法院容易針對免責條款做出對投保人有利的解釋,保險人敗訴的概率很高。風險增加法可以減少免責條款的糾紛,在本文收集到的我國司法判例中運用風險增加法的包括:案例樣本(4),2009年北京市某區人民法院審理的張某為丈夫管某投保人壽險合同糾紛,被保險人因肺癌身故,投保人未告知其丈夫有常年飲酒、吸煙的情形。法院判決保險公司不承擔責任,理由是投保人故意未告知的信息增加了保險公司承擔的風險,屬于重大事項。案例樣本(5),2011年廣東省某市人民法院審理的王某車輛責任險案例,王某以非運營車輛投保后從事商業運營,增加了車輛風險而未告知保險公司,判決保險公司對車輛事故不承擔賠償責任。
對保險人而言,承保風險即保險事故發生的概率,與其實際的收入與損失掛鉤。保險合同簽訂于事故損失出現之前,對不確定性的評價應當是事前而不是事后,事故已經發生再去確定未告知信息的重要性不符合風險理論的精神。在司法審判中,人民法院應摒棄將未告知的信息是否直接導致事故發生作為認定告知內容重要性的損失影響法,選擇更科學的風險增加法[19]。
3.提高保險欺詐的法律成本和法律執行率,引入懲罰性賠償機制
我國保險法沒有界定保險欺詐行為,欺詐只在民法理論中存在。保險法第16條雖規定了投保人的如實告知義務,但并未明確不告知與保險欺詐的關系,故意不告知重大事項的行為達到一定嚴重程度的應當構成保險欺詐。保險法第16條第3款規定投保人故意不告知重要事項的法律成本是喪失保費,保險人獲得保費。這里的保費含有純風險保費、承保和理賠的成本保費。保險人獲得合同解除權、純風險保費和理賠成本保費作為收益,而承保行為已經完成,承保支出和承保保費相互抵消。16條第4款規定投保人重大過失不告知重要事項的法律成本為零,保險人獲得解除權并返還保費。可以看出,保險人在投保人故意不告知情況下的收益比過失不告知情況下的收益更高,但實際支出沒有區別,故此更希望看到投保人故意不告知重要事項,放任保險欺詐的發生。如此看來,保險人不僅缺乏防范保險欺詐的動力,反而受到制度的誘導會助長保險欺詐。對于投保人,以故意不告知的方式實施保險欺詐,失敗的法律成本是喪失保費,成功的后果是獲得高額保險金,在法律執行概率不高的前提下就獲得了實施保險欺詐的激勵。
近年來,有學者建議對保險人的惡意理賠運用懲罰性賠償,同理對投保人的惡意欺詐運用懲罰性賠償機制也存在合理性?,F實情況中,保險欺詐者預期法律成本=立法規定的法律成本×法律執行率(此處用上文保險人的勝訴率59.1%代替執行率)。要達到喪失1倍保費的預期效果,保險法要規定欺詐者最少喪失1/59.1%=1.69倍的保費。結合民商法關于懲罰性賠償的慣例,建議規定喪失2倍保費,對故意不告知重要事項的欺詐行為設置更高的法律成本,細化監管規則。一方面可以引導投保人誠實投保,如實陳述所掌握的風險信息,符合最大誠信原則的要求。另一方面,保險人對欺詐行為起訴概率低的原因并不是勝訴率低,而是預期收益不足,雙倍保費賠付增加了保險人的訴訟收益,激勵其對保險欺詐采取管控措施,提高法律執行概率,在對保險欺詐風險進行規制的同時也保護了誠信的保險消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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